“你经常这么帮她们拿快递吗?”邵旭北用十分轻松的口吻问道,似乎这真的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聊。
江自鸣不想他对自己的舍友产生不好的印象,说:“也没经常啦,我们都是互相的,她们也总帮我拿快递。”
听到这话的邵旭北情绪没缓和多少。
“如果不想的话,可以拒绝。可以说自己有点忙,或者有点累,也可以拿我当借口。”
“当然,前提是你不想帮忙。”
他的语调平稳,表情十分淡然。
然而,再好的伪装,也是有端倪的,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好的破绽。
江自鸣察觉到了什么,悄悄用余光打量身边人的表情。
他就算拿了很多东西,看起来也不像她那样灰头土脸,照样非常从容不迫,下巴微微扬起,像只骄傲的天鹅。
她心里有些触动,隐隐约约觉得,他是怕自己吃亏。
这是很亲密的关系中才会有的想法。
就像她在家里的时候,会问伯伯家比自己小一轮的妹妹今天在幼儿园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方面是想了解小孩的生活,另一方面是,怕她年纪太小不懂事,在学校里被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因为在乎,所以她怕妹妹吃亏。
那么,邵旭北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不管是不是,他说的话都让江自鸣很感激。
她压抑不住嘴角的笑,“好哒,我知道啦。今天是例外,她们都有事情,所以我才顺便帮她们拿了,不用担心哦。”
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江自鸣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邵旭北。
“邵哥,谢谢你关心我哦。”
这句话小声极了,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不过邵旭北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没有否认这句关心,看她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默念了一句笨蛋。
成年人的社交规则是不把话说得太明白,她连这个也不懂吗?
“成天傻乐呵。”邵旭北说。
江自鸣得到这个回答也很高兴,小声哼唧了一句:“这可不是傻乐呵。”
怎么不是?
在邵旭北看来,她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心思单纯,言行坦率,身上还有一种罕见的、多见于小学班干部身上才有的责任感。
邵旭北挑了挑眉,请教道:“有何高见?”
倒计时三秒结束,绿灯亮起,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一同往校园里走去。
江自鸣刚刚蹦跶那几下把自己书包肩带蹦跶歪了,此时卡在胳膊上,有些难受。
她忽略了这点小小的不舒服,扬起一抹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人都是小时候快乐,长大了就不快乐了,但是我好像是相反的。”
邵旭北静静地听着。
“我小时候非常迟钝,像是有个罩子把我罩在里面一样,情绪都像雾一样朦朦胧胧的,快乐的情绪几乎没有,连害怕的情绪也很少。”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老教师,长得非常凶,大家都怕她,但是我就不觉得怕。有一次犯了错挨手板,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还问老师,这个藤条是你家祖传的藤条吗?我听说你爷爷还用这根藤条打过你。”
江自鸣被小时候的自己逗笑了,光是回想起来都觉得乐不可支。
“但是长大了以后,我反而变得很容易快乐了。吃到好吃的会觉得很高兴,能有一整天什么也不用做,也会觉得很开心,甚至想到自己是个这么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也会变得很高兴。”
她的话让邵旭北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绪确实只在童年的时候非常鲜明,但也不是快乐的时候居多。
他那会儿总爱闹脾气,要说是因为什么他也忘了,但应该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奶奶都总说,他比姑娘还娇气。
后来长大一些,大概上了初中,情绪稳定许多的同时,也让他的感知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像被什么东西稀释了一样,情绪的阈值仅在某个区间内摇摆,不会太愤怒,也不会太快乐。
”容易满足“、”容易快乐“吗?
邵旭北是有一瞬间的感悟的,但它一闪而过,难以捉摸。
于是他只好用模棱两可的话直接带过:“这样很好。”
良久,江自鸣却没再说话,只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邵旭北忍不住扭头看向自己身侧,正对上她犹豫的眼神。
她的表情真的太好懂了,满脸的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邵旭北心里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嗯……那好吧,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哦,”江自鸣着重强调了“个人”和“感觉”这两个词,“我就是感觉,你好像很难快乐起来。”
邵旭北几乎都想笑了。
他从小活得优越,几乎浸泡在他人艳羡的眼神中,别人想要的东西——头脑、家世、外貌,他全都拥有,他有什么好不快乐的?
这只是无关紧要、小儿科级别的冒犯,他可以完全不在意。
邵旭北盯着前面的路,反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江自鸣:“因为你不怎么笑……我不是说高兴的时候就要笑,但是你看起来太冷静了,好像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一样,更像一个忠实记录的观察者,感觉有点……冷酷。”
她嗓子发紧,说话是她最常做的事情,此刻却似乎变得有些费力。
或许试图敞开真心的交流,总是不那么容易的。
邵旭北的表情无懈可击,没有听到错误答案的轻蔑,也没有被击中的怒意。
他还是那样平静地说:“你想说我置身事外?”
“好像是有一点这个意思,但是好像也不是这样,”江自鸣皱着眉头,显然有些苦恼:“这好像只能算处事方式?这都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啦,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她不擅长讲大道理,于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高中的时候,班里很多人都愁眉苦脸的。我舍友就这样,她早上五点起床学习,晚上关灯了还得在被子里偷偷学习一会儿才睡觉。”
“有一回我看到她窝在床上偷偷地哭,就因为自己排名退步了一名。但是她总成绩比上次要高了的,我劝她已经很好了,她却说:‘大家都在进步,我进步没有别人大就是在退步’,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
关于“进步”和“退步”的这番言论邵旭北太熟悉了,他们老师也经常这么说。
他有些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了,但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所以选了一个刁钻的角度:“但是她肯定考了一个好学校。”
江自鸣肯定地点点头,提起来的时候甚至还与有荣焉:“她可是咱们全市前五十呢,去了最好的大学。”
邵旭北:“你看,她肯定会有一个相对较为轻松的未来,那她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是有意义的。”
“我也不是说没有意义啦……而且有没有意义,要用什么来衡量呢?”江自鸣的声音很轻,“她哭的时候总比笑的时候多。我就是希望她能更快乐一些。”
邵旭北不知道怎么说。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难道他一直不快乐吗?
怎么可能,他的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父母为他打理好了一切,从来不用为钱发愁,向来只有别人羡慕他的份儿。难道不比江自鸣要快乐的多?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好奇,问道:“你高中不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那会儿只顾着玩儿了……”江自鸣不好意思地笑笑,讲起自己高中时的事情还有些骄傲,说她那会儿最爱看的小说、最喜欢吃的小吃、每个周日下午都要和朋友一起出去逛着玩儿。
邵旭北打量她好几眼,看不出一点儿懈怠学业的羞愧,于是忍不住问:“那学习呢?你不会因为学习发愁吗?”
“当然会啊!”一说到这个,江自鸣来劲了,“作业太多了,压根儿做不完,每个月放假都得留好多卷子。我基本没有写过,有时候运气好躲过去了,有时候运气不好遇到老师抽查,那就得求朋友们帮我一起补作业了,大家写得笔尖都冒火花……”
讲起过去的事情,她满脸的眷恋,眉眼间都是笑意。
“那你不会后悔吗?”邵旭北冷不丁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那个时候好好学习了,也许可以和你舍友一样,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他的话问得很含蓄,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真正跨越她所处的阶层。
未来什么样谁都不能确定,但明了的是,“最好”肯定要比他们现在的双一流,起点要更高一些,履历要更好看一些,向上爬起来,也更简单一些。
邵旭北这时觉得,她的天真,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江自鸣却坚定地说:“不后悔,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但是你也失去了重要的机会。”
“你是指高考吗?这确实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如果让我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度过。”
江自鸣的笑容非常真诚,没有一丝勉强的伪装。
看到这样的笑容,邵旭北明白了: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还是天真。
他心里莫名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将来会后悔的,等她认清现实,发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之后,她绝对会后悔的。
江自鸣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接着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过分夸大了意义和价值的重要性,好像我们每做一件事,都得要求这件事是有价值的,否则就是白费力气了。”
“但是,人生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么如何断定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呢?就像我小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我现在能上这么好的大学,过这么惬意的生活。干嘛总要让自己那么紧绷呢?上学的时候要高考,进入社会了就得好好工作,人生就好像一场永无止境地游戏,永远要为了完成目标来努力。”
“生命是有终点的。每个人以同样的方式诞生,又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就因为这样,从生到死的道路就该一样吗?生活的方式也要一模一样吗?”
邵旭北没被她的话说服:“每个人的道路和生活方式都是不同的,然而基本在出生时就决定了。地理条件和物质资源这些东西我们无法改变,但是如果牺牲一些东西,能带来另一些别人认为更有价值的,那么我们无权说这种交换到底值不值得。”
江自鸣一时失语,她在思考他所说的“出生时就决定了的”那些东西。
她想起自己之前看过的话——
一些东西如果出生的时候没有,那么将来也未必能有了。
她心尖一颤,明白邵旭北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说,我不应该贪图一时的享乐,应该用这些快乐换取更好的未来?”
邵旭北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江自鸣真的有她说的那样聪明,那她就应该在学习这条路上下下功夫,以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她将来的身份可以不仅只是农民的女儿,也可以是某校的高材生,足以让她得到阶级跨越的门票,过上轻松且体面的生活。
但是看到她的表情后,那些话卡在他的嗓子里,不忍心说出口了。
祝大家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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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谈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