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友!当心!”
一股拉力从身后袭来,虽然力道不大,却施得很是巧妙,轻而易举地就将卫绮怀拖离了地龙的攻击范围。
熟悉的声音令她动作一滞。
吕锐?
还有琅月?
谢天谢地,吕锐看上去行动无碍,仇不归当时并未骗她。
可是她们怎么回来了?
正要发问,吕锐却仿佛知道她心中所念,当机立断截下她的话:“卫道友,一切容后再说,先解决眼前这个。”
地龙扑空,昂首又是一阵咆哮,振聋发聩,听者无不心神恍惚,悚然而惊。
就在这恍惚之际,它再次瞄准了猎物,张口出击,黄土激扬似烽火狼烟。
卫绮怀与吕锐对视一眼,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分头行动。
地龙略一摆尾,周身唤起七丈黑色气旋,盘桓如刀割,向吕锐兜头罩去,来势汹汹。
趁此良机,卫绮怀足尖一点,轻盈跳上它的脊背,持剑刺去,剑芒一点,分筋断骨。
一蓬血雾喷出,顷刻泼洒如雨。
地龙受此重创,再也没有耐心与她们周旋,即刻凭借本能仓皇逃窜,慌不择路。
它发了狠地拧动身躯,使尽全身解数垂死挣扎,力气竟然大得可怕,卫绮怀方一拔出灵剑,便被它甩出身去,而它周身缚体金光,也在此刻碎了个干干净净。
它气数将尽,但仍令人忌惮。
“别靠近它!”卫绮怀缚不住这脱缰之虫,只好向它驰去的方向喊道,“小心它与你玉石俱焚!琅月!”
最后那句呼唤并未起到制止的作用,因为琅月不闪不避,只站在那里,就在地龙即将扑至她面前的瞬间,她轻轻地抬起了手,掌中浮现出一枚纹路繁复、隐约有莲花纹的玉符,玉质润泽,灵光盈盈如流水。
“封!”随她指令,玉符瞬间射出千万道青光,直直飞入地龙灵台。
地龙身躯猛然一僵,试图摇晃尾端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动弹,只得老实认命,哀鸣一声,匍匐在地。
最终,它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琅月掌心。
尘埃落定,天地复明,她收好那枚玉符,扶起周遭受伤之人:“邪祟伏诛,诸位可以安心了。”
心惊胆战地煎熬了这么好一会儿,众人一时没能回过神来,直到有人欢呼一声,才纷纷快步上前行礼。
于这喝彩声中,卫绮怀回头望向吕锐。
比起敌人出乎意料的凶狠,更令她在意的还是去而复返的伙伴。
“吕道友?你怎么来了?”
卫绮怀余光瞥向被人们簇拥、而显得有些局促的琅月。
……不,不能责怪琅月。以她的品性,若是发现凤凰台出了邪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与林道友无关,是我执意要回来的,”吕锐神色平静地注视着她,双眸沉静如潭,叫人难辨喜怒,“卫道友,你不是还在这里吗,为何要支开我?”
“对不住,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两全的法子,”卫绮怀自知理屈,不由讷讷,“仇不归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和她合作,我不能蒙混过关。更何况,鸡蛋总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我并非在苛责你,卫道友。”
吕锐轻叹一声,软化了语气,继续道: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卫绮怀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周围的声音有太过嘈杂了,让她几乎听不出这句话的重量。
她犹豫着开口:“可是……凡事总有风险,没有万全之策。”
“朋友之间,本就该患难与共,你无须求什么万全之策。”
不知是不是卫绮怀的错觉,吕锐这次说得更为郑重了一些,像是许下一个承诺:“与你一同进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卫绮怀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想起来一个不太妙的事。
她们的另外两位伙伴、还有那个一时分不出是敌是友的前辈,目前还不知所踪。
那道引她们向上的地裂呢?
解除封印的神器呢?
忧虑再上心头,卫绮怀扫视一周,却见那道被地龙闹出的塌陷正在不知不觉地扩大。
“对了,吕道友……”
“卫道友,我还有一事忘了告诉你——”
卫绮怀正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吕锐,一转头,吕锐也像是想提起什么要事,两人开口撞了个正着儿。
在她们迟钝的这片刻工夫,欢呼着的人们发现了她们,立即高呼着将她们推至台前,就连一开始站得远远的易途也未能幸免。
那位李大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述说着救驾之功:“是!正是这几位高人助了微臣一臂之力!”
那武官也点头道:“实在功不可没。”
无休无止的恭维淹没了她们。
“太好了,陛下!今日有祥瑞降至,又有高人相助,陛下实乃得天命之人!”
“妙不可言!今日实在妙不可言啊,陛下!此乃地龙!凤凰台有龙气!”
那位端坐在鸾座的国主大人从容地捋着保养良好的胡子,仿佛全未被这忽如其来的妖袭搅了兴致,溢美之词令他开怀,当即笑呵呵地召她们上前。
“今日实乃良辰吉日,幸逢诸位高人,不知诸位可愿近前,护卫寡人左右?一同观礼?”
说实话,完全不想。
这地龙闹出来的动静已经很大了,造成的伤员一个手数不过来,那些侏儒和夜蛾的来处也尚未查清,宫外巡视的禁军离奇身死更是不知何故,眼下当局者最该做的是遣散百姓,减少可能的伤亡,防止危急事态进一步扩大。
这国主也一把年纪了,难道就想不通这个道理吗?
卫绮怀张口欲谏,却见国主身侧站起了一个人。
白衣如冷霜,恰与谢荻雪相对,周身唯二与她不同的是,那双碧空如洗的眼睛,和眉心一点鸽血红。
容貌分明毫不相似,她们却有着如出一辙的高傲姿态,在这人人都穿得浓墨重彩的喜庆日子里,她们简直就像一对惨淡白影,阴魂不散地笼罩在那国主身侧,平添了一丝不祥之兆。
岳应瑕怎么会在——
不,不,她是为长生鉴而来。
仇不归没找错,她果然在此。
可是,她是怎么混到那国主身边的?
她怔愣着,身侧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抱拳拱手,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像是都接受了这个一同观礼的邀请。
“多谢陛下抬爱,只是草民有一物相求。”最先开口的是易途,她嘴上说着请求,却遮遮掩掩地不肯说全,“还请陛下典礼过后能……”
“哈哈!阁下放心!”老国主笑道,“寡人定当论功行赏!”
“小民亦有一事相求,”随后开口的是吕锐,她与琅月对视一眼,像是彼此知道要说些什么,“吾等有一位友人尚在牢狱之中,还请陛下开恩。”
“祥瑞福泽众生,今日本就该大赦天下,”老国主欣然应允,“高人且宽心!”
皆大欢喜,她们被前呼后拥地请上观礼台,连带着没来得及拒绝的卫绮怀。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与易途不过是萍水相逢,没资格过问她的私事,可是吕锐和琅月又有什么交集……
“吕道友,”卫绮怀还是禁不住传音入密,想要问个清楚明白,“你那个‘牢狱之中’的朋友是?”
“此事正是我方才想要与你说起的,琅月道友与我一同折返的缘故。”吕锐的表情像是觉着这事一言难尽,然而在叹息过后,她还是决定长话短说,“琅月道友带我离开时,凤凰台禁制正向外铺展,筛查妖气妖气,官兵也随之出动,缉拿妖魔。”
“此事我知道,”卫绮怀道,“重大仪式开始之前的基础流程,不足为怪。”
“是不足为怪,”吕锐揉了揉眉心,“可我苏醒时,正远远望见他们捉拿了一只小妖,严加封锁后离去。”
“那小妖不是别人,正是小雀儿那孩子。”
小雀儿?!
“小雀儿竟是妖?”卫绮怀险些叫出了声。
算了,这其实也不奇怪。
心念电转,卫绮怀说服了自己。
她是个孤儿,年纪恰好与谢长空在位之日相仿,又特别得她照拂,名字还叫小雀儿,说不定本就是当年谢长空那一把火放走的雀妖。
她升高的音调却差点儿让吕锐误会了她的意思,当即解释道:
“卫道友,她是妖不假,可也许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半妖,妖性微弱,只能以人形示人,没有伤人之力。”
“我无法坐视不管,琅月道友也觉得此事不妥,所以我们便与薛道友兵分两路潜入百姓之中,薛道友追踪那队官兵,我与琅月道友则想要借地道与你汇合,未曾想见到墙外动乱,无人戒备,遂一路深入至此。那位国主既然礼遇我等,不若借此机会,光明正大救出那孩子。”
可真够曲折的。
卫绮怀也跟着心累叹气。
瞟到人群最前的谢荻雪,她顿了顿,向吕锐说出在地下的见闻,那场骇人的地动,以及与这地面上的反差……
“此事确实古怪,”吕锐拧眉,“莫非神器现世,你又陷入了一次轮回?”
新一次循环?
最后一次读档了吧。
不过,这仍不能完全解释她心中的疑问。
长生鉴呢?
还有它引出的三尸……
等等,三尸虫?
在她们无声谈论时,大典仍在继续。卫兵们擦去金甲上的斑驳血迹,权贵们的脸上挂起熟练的笑容,日光之下,熠熠生辉,一切仍在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卫绮怀坐在了这场典礼的高处,照理说,站得高,应该看得更清楚了才对。
可是为什么,她再想看清三尸虫时,视野中竟然蒙上一层阴翳?
是心魔在搞鬼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心魔发了牢骚,【别念你那净神决了,和我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视角很重要,你不妨低头看看?】
卫绮怀视线下移,窥见清晰的金银台一角,像脱离墨镜外的世界。
墨镜?
等等,这似乎是物理意义上的、近在眼前的阴翳。
不是她的问题。
莫非这正是她那时眺望远处时,见到的阴翳厚重、以至于连闪烁的轮廓边缘也难以看清的地方?
……竟是观礼台吗?
卫绮怀若有所悟。
三尸虫满溢代表着什么,她大约猜到了。
人身有三尸,其上尸名彭倨,噬欲痴滞,令人多思欲,陷昏危。
三尸的说法一向很多,但一说到位居上焦的上尸,总是绕不过贪欲二字。
而此次十方大阵生出的妖异,亦有催动三毒贪痴嗔之力。
如果说这仍是一场游戏,“贪”字定然是破局的关键字。
这并不令她意外,鹿韭就曾狂热地提及长生鉴与这易都城中的异象,一口咬定长生鉴能让人得偿所愿,无中生有,一步登天。
如果说让人心中欲念具象化的神力已经足够令人畏惧,那贪欲的具象化无疑是最令人悚然的一种。
若是达官贵人得到神力,那依其贪欲……
是更多金银财宝?还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天下俯首?
卫绮怀扫视着眼前的权贵们,目光在谢荻雪和岳应瑕之间徘徊,犹疑不定。
谁知此刻,耳中“叮”的一响,久违的系统发布了新的任务。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任务。】
【您料想的不错,“贪”之一字正是破解此处十方大阵的密码。】
毫无赘言,开门见山。
卫绮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弹出的这个对话框。
没有任务简称,没有任务梗概,没有任何铺垫,一切草率得不像一个人工智能可以给出的提示。
【今时今刻长生鉴即将择主。】
【此地贪念最重、也最易实现之人,将有资格分享祂的神力。】
“什么?!”
千万寻求的真理,神器择主的规则,就这样被系统平铺直叙一言道出。
卫绮怀心中漏跳一拍,很想问系统还知道些什么,可系统没给她发问的机会,只继续道:
【您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结束神器对无辜之人的影响,尽早回到六百年后您所在的时空。】
什么意思?是找到那个未来的神器之主?还是杀了那人?又或者只是控制此人的行动,减少伤亡?这一切全无要求,还称得上是一个任务吗?
在得到一条确切的道路后,卫绮怀又因为更多的选择而踯躅,她只好追问。
系统惜字如金:【最佳方案自然是——杀了他。】
【相信您能做出最明智的判断,祝您好运。】
“……”
这还是系统第一次发布这样的任务。
用一场牺牲,代替另一场牺牲吗?
也许姬衡当时并未骗她,十方大阵确实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祭祀。
……算了,事不宜迟,她要找到那个会被神器选择的人,趁其还未被神器选择,杀了他。
可这先决条件好生古怪——贪念最重、也最易实现的人?贪念若是极重,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实现?
神游之际,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骤然穿进卫绮怀的耳朵,将她拉回现实。
“怎么了?没有了?!”
鸾座上的那个人影站了起来,侧脸似有怒容。而有人正站在他身前通报些什么。
是国主?
奇怪,方才妖邪作乱都未能让他抖一根眉毛,现在典礼顺利继续,又是什么能引他动怒?
卫绮怀满心疑惑,抬眼却见岳应瑕起身,似与那通报之人低声问了些什么。
那通报之人只哆哆嗦嗦着叩头,什么也答不出来。
国主见此,一掌震在扶手上,怒气更盛:
“尸位素餐,尸位素餐!引凤使者竟全都出事了——你!你!你去!不如你去!寡人将这等要事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交代寡人的?!”
“陛下!陛下饶命啊!”
“拖下去!”
岳应瑕淡声提醒道:“引凤使者须得根骨有灵,不沾污秽,为首者须修行过十载,非是凡人。”
“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到现在,他去哪里凭空找一个根骨有灵的修士作这个引凤使之首?
愤怒之下,是怕触怒祥瑞的恐慌,老国主手足无措,而他左顾右盼,岳应瑕无动于衷,谢荻雪一言不发,无论谁都那么不近人情,绝无半分动容。
满朝文武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满头白发的老国主的背影,在此刻显得凄凉无助,可怜万分。
然而他立在那里思量片刻,竟然思索出了结果,当即豁然开朗,转怒为喜:“是了!根骨有灵,非是凡人!这不是谢卿吗?!”
不假思索,他没有再征求身旁人的意见,当即吩咐下去:“快去带谢卿上来!寡人封他为引凤使之首,允他戴罪立功!”
引凤使不是到那神木之顶引火的么?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不说,就算侥幸跑得快,知道所谓涅槃之火是由人工点燃的真相,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吧?
这老头子是要派谁送死?
谢卿,总不能是谢荻雪,那还能是谁?
“戴罪立功……”,听上去像是什么有罪之身……
这个念头升起了没一会儿,卫绮怀就看见了那个被人五花大绑扣押着、一身祭祀装束送上神木之人。
正是谢登。
谢登?
那老国主让他当引凤使之首,取火?
见到是他,方才还一声不响的臣子们纷纷赞道:
“圣上仁慈啊!他谢登渎职与暗害同僚不说,在圣上面前装疯卖傻可是罪该万死。圣上却网开一面,还赐他如此荣耀,有此仁君,实是我等臣民之幸啊!”
卫绮怀却盯着谢登僵硬的步伐,怀疑他神智渐失,虽然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谢荻雪的手笔,但是无论如何,她丝毫不怀疑谢登先前在某次循环中的癫狂悲剧会再次上演。
可谢荻雪对这位老对头的命运毫不关注,她只静立在观礼台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神木。
日光轻移,不知何时已然沁了热意,众人期待的涅槃却迟迟未生,远处围观百姓都有些躁动。
连国主也按捺不住,又召了几人上去查看。
查看的结果还未报回,谢荻雪忽而突兀地开口了:
“今日神降。”
“登临神木,可窥天颜。陛下可愿亲自登顶,一掌天机?”
这是一个出格的提议,谁都没想到。
但惊讶归惊讶,大臣们唯恐多说多错,一眨眼又恢复到他们所擅长的静默状态,只有少数臣子悄声道:
“可是以往从未有此先例……”
对于这样声势微小的异议,谢荻雪只简短道:“今日不同,神器六百载一现世。”
这话不假,却并无铺垫,方才那悄声说话的人轻易找到了漏洞:“可是,敢问国师大人,今日不是涅槃典么——”
他的语气越来越弱,甚至说到最后便消失殆尽,原来是他的同僚偷偷在后拉扯,声音虽小,卫绮怀却听得很清楚:
“你逞什么能?你一个修行上的半吊子也敢跟国师叫板,你是国师吗?!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反对者自己偃旗息鼓,并非只是因为谢荻雪国师的身份。
答案很简单,他们的国主,对此乐见其成。
“国师助我!”老国主喜笑颜开,连带着那鬓边白发都精神抖擞了起来,“寡人这便顺应天意!”
……不是吧,这么容易就被叫起来了?
这可是一场庆典啊?!变更流程并非易事吧?
不要太草台班子了好吗?
卫绮怀对这行事风格过于儿戏的一国之主无语至极。
但是更令她在意的是这临时变更流程的始作俑者,谢荻雪。
竟然说出神器降世的消息了,难道她还真是什么忠君敬主的大忠臣?
正想着,她被易途的胳膊肘拐了一下,抬脸一看,原来是国主在召她们近前。
“几位高人想必也愿同寡人聆听天音吧?”
他已经兴冲冲召了近百余精兵近卫随侍左右,谢荻雪本人更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哦,也没那么草率,最起码他还知道点兵点将呢。
老头子就是惜命啊。
——不过那棵树能撑得住这么多人吗?
虽未食君之禄,但忠君之事却少不了她的,啧。
卫绮怀对那棵树的树顶没什么好印象,但此刻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这个朝拜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