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即地狱 第6章 Chapter6 炖粉条、烤肉和海鲜锅

她们的相遇充满巧合。从北京飞墨尔本时，她们坐了同一班飞机。只有北京有直飞墨尔本的航班。那班飞机上几乎都是留学生。

其实章又青第一次听到心怡的名字是在飞机广播里。章又青后来才得知，当时关心怡的行李被托运的工作人员落在了首都机场。所幸是夏天，两手空空的心怡落地澳洲后直奔超市买了两件打折的短袖应急。

“超市的衣服很划算的，便宜又合身。”关心怡笑着说。

“我上飞机时有注意到你！”章又青说。关心怡身材高挑，穿明亮的橙汁色卫衣、牛仔外套和马丁靴，杏仁眼圆溜溜的，齐耳的短发染成扎眼的宝蓝色，像森林里面降下雾让探险者迷路的女妖。

“简直是精灵。”章又青悄悄说。

“拜托，那也是长白山老精灵了。我们东北小孩就是当妖怪也是大大方方的。”等到章又青与她熟识起来，那一头蓝发已经掉成浅绿，发根也长出郁郁葱葱的黑色来。心怡总是活泼泼的，待人十分宽和，还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拿手酸菜猪肉炖粉条。她心中羡慕很阳光的心怡，好像生来就是要做主角的。

章又青与心怡相熟是无数次偶然的碰面。墨尔本并不大，留学生活动的地方更是屈指可数，偶遇也在意料之中。但她们同时出现于此时此地也暗含着天意。

她们住同一个学生公寓，章又青住九楼，心怡住十一楼。章又青租的房型小一些，只有卧室和卫生间，厨房是公用的。尽管小，好在住在市区，楼层高，房间角落里不会窜出巨大的澳洲家蠊和蜘蛛。卧室里窄窄的单人床顶着书桌。墙上的木毡板贴着学期日历。书架上零散放着章又青带来的爱德华·吉本、赫塔·米勒、埃莱娜·费兰特、戴安娜·阿西尔的书。她后来又在二手书店购置了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权当以毒攻毒的辟邪装置。

摆了画着鬼脸的漫画书后，就很少梦到林敬了。

当章又青坐在街心公园的秋千上，晒着太阳看《新名字的故事》时，关心怡挨着她荡起一旁的秋千。“弗兰特的书怎么样？”关心怡问，顿了顿又说：“我们见过。”

“很好，但莉拉总让我心痛。”（1）

心怡修英文语言文学研究。不仅是飞机上，她们之前在公寓地下的洗衣室、学校图书馆、咖啡厅都碰过面。

从学生公寓的电梯下去，洗衣房在右边走廊的尽头。不大的面积里挨挨挤挤地塞着两排顶天立地的滚筒洗衣机与烘干机，昼夜不停地甩着衣服。洗衣房总是轰鸣着。旋转的滚筒像一只只黑漆漆的眼睛，章又青时常感到无言的震颤和耳鸣。

洗衣是四澳币，烘干要额外收四澳币。公寓没有阳台，她很少使用烘干机，只是将行李箱放在衣柜顶端，把拉杆扯出来做晾衣架。

章又青在澳洲继续修古希腊史，又额外辅修了人类学相关的课程，冷眼观察着自我与他人。她觉得自己被林敬诈骗主要是因为她对智人这一物种了解尚不够深刻，人类的多样性实在是惊人。

章又青和心怡果真成了朋友。她们都喜欢去州立图书馆，在图书馆都喜欢坐固定的位置，熟悉后心怡坐在她对面。

图书馆的长桌中间有排水孔一样的隔板，细细的横条格。章又青想象着印刷字从书中倒出来，汩汩地涌进桌面上的隔板。那是字的雨天。字的排水孔连接的不是城市网格状的排水系统，而是对面的人。读古希腊的沉船考古报告时，乌鲁布伦船在字河里浮了起来，甲板上镶金的迦南双耳瓶折射出细碎的光。心怡的身影就在钴蓝玻璃罐上晃动，卷卷的发梢和双耳瓶的几何纹样连在一起。心怡右眼下方有颗小痣，是字河的句读。

心怡的房间宽敞些，采光也好，有独享的厨房和沙发。章又青后来总上心怡家蹭饭。心怡给素未谋面的林敬取名“椰子鸡”，二人瘫倒在心怡家的沙发上大笑。

章又青的胃口逐渐变好，周末她们经常一起去韩餐店吃烤肉。墨尔本是移民城市，各色料理都很正宗。

“所以你还喜欢椰子鸡嘛？”心怡将烤肉夹起，另一只手飞快地把它剪开。血水没放干净，牛肉有些膻，撒上迷迭香有种中药的味道。章又青还是习惯性地从林敬好友的朋友圈中窥视他的现状，像啮齿动物在网络的下水道里偷窥着他人生活。

“我还是不甘心，我觉得他欠我一个道歉。”章又青承认：“他仍会引起我的感情波动。”

断崖式的分手后，她删除了林敬的联系方式。但她仍期冀着林敬会发来好友申请，向她坦承自己的歉疚。

“他真道歉了又怎样呢？还有什么意义？”

海鲜锅沸腾了，心怡一板一眼地把香菇都挑了出来——她不吃香菇，但能接受金针菇。人的味蕾对物种有奇怪的分类法。小章鱼的触角在锅里蜷缩，白菜在一旁假装海带，在浓汤里对海洋进行拟态。章又青看着卷曲的墨鱼卷，游移不定地举着筷子。

她心知肚明，林敬的道歉毫无意义。

五月初，天文观测台报道极光飞跃墨尔本，人们齐聚海滩，等待着紫红、蓝绿，银白色的光影划过天幕。极光来临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校园里反抗战争的营地运动随着期末的到来渐渐哑火。帐篷拔掉后，草坪仿佛斑秃，剩下一块块裸露的地皮，和凯恩斯疮痍满目的滩涂重合。教学楼外墙上的红油漆仍顽固地存在着。

生活中处处是神迹。

章又青有时觉得异性恋也是世界的一大骗局。她和心怡的故事完全是异国罗曼蒂克故事的翻转。假如心怡是男生，她是不是又要误以为自己觅得真爱？把同性友人心心相印的十分之一放到异性身上，就觉得对方是举世无双的佳偶。

（1）莉拉是弗兰特所著《那不勒斯三部曲》中的人物。埃莱娜·弗兰特著，陈英译：《新名字的故事》，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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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炖粉条、烤肉和海鲜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