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做什么?我今天大扫除,正检阅中学买的言情小说呢。简直是毒物。我就是看这些把脑子看坏了。”章又青一边给垃圾桶套袋,一边骂骂咧咧地给心怡发语音。
或许是房间的灰尘太多,她最近有些长湿疹,故而决心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清扫。不明原因的、红色的、团块状的印记一声不响地在她身上盘踞着,像一块块蛇蜕。
关心怡是她本科三年级在墨尔本交换时的朋友。心怡长她两岁,当时读研一。人在异乡,她们打见面起就格外投缘。心怡的性格中有包容万物的成分,磕起Cp来百无禁忌,超市里打折的贝果也吃得欢快,章又青总觉得她慈悲为怀。临期**的贝果可做武器防身,总是有股粗糙的麦麸味,和中世纪农奴的面包也没差。
章又青回国后继续念大四。正值寒假,二人在不同城市,时时发语音、煲电话粥,只作网友聊以慰藉。
“我正要和朋友去吃潮汕牛肉火锅呢。小说又怎么你了?”心怡的声音在网线中稍稍失真,但上扬且轻快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明朗。心怡是大庆人,本科千里迢迢远赴澳门,酷爱早茶和牛杂:“但我家这边的牛肉火锅不行,你一定去潮汕吃地道的。”
“小说家总是喜欢在故事里编织不切实际的事情——和睦的家庭和美满的爱情。倘若家庭破碎,爱情就更惊天地泣鬼神了。”章又青一本正经地说:“感情是奢侈品。现实生活中忙于果腹的大部分人都一无所有。”
心怡几乎是秒回:“那不废话。在现实中恋爱就像有异食癖,我都看小说了,还不吃点好的?哎哟,你的前男友简直是你的案底,没有前任——只有前科。” 章又青甚至可以想象出心怡此时翻白眼的神态,不由地抿嘴笑了。
她仍不停地重复着把书翻开、皱眉、把书丢进垃圾桶的流程。“小说主角一定不会长湿疹吧。”小说里完美无瑕的主角好像是大理石雕成的塑像,活在无菌的真空,灰尘都会绕弯。《匆匆那年》(1)、《何以笙箫默》(2)、《阮陈恩静》(3)…
章又青现在回看中学痴迷过的言情小说只是吃惊,惊诧于人类爱恨之丰沛,更感慨人的生活居然可以有如此大的空缺来填放感情。她当时每周五放假都要去报刊亭等《爱格》和《花火》,自习时把杂志掩在习题下偷偷地看,读到心酸处还要掬一把泪。
可放到她自己身上?章又青偶尔也会回忆高中和大学生活,但那些日子都像飞鸟从湖上掠过,只余层层漾开的水痕,随后像曾经盛行的纸媒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学的恋爱在章又青家是严加禁止的犯罪。爸妈总是密切地监视着她身边出现的男生,绵里藏针地说:“让名字出现在人家唾沫星子里的女孩可不像话!青青懂事,从没让我们操过心。”
大学后,爸妈恩赐般地将恋爱宣告合法,又急急忙忙地将催婚也推上议程,为她勾画着他们称心的金龟婿。
过年的牌桌上,爸不停地暗示着:“我女婿在哪里?我以后可要女婿陪我打球呢。”章又青只是冷笑:“你可没女婿,别做春秋大梦。”爸一脸不可置信:“真不像话!别说女婿,我还要抱孙子呢!”妈妈则谆谆善诱:“遇到中意的男孩子要及时抓住,别总端着,等着别人来追就晚啦!”他们换了法子,开始热切地打量她身边出现的男生。
明明是至亲的父母,推着她去恋爱结婚的模样像吐着信子的蛇。章又青讨厌他们的窥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状况向来是闭口不言,话赶到了就摆出鸳鸯抗婚的铮铮铁骨(4)。
她与家人的相处策略一般只有两条:伶俐地撒谎或装聋作哑。
要读研二的心怡已经被半哄半骗地拉去相亲。
从来不被允许的恋爱解禁后仍像在行窃。章又青对自己年龄的体感很模糊,仿佛永远处在弥赛亚时间前的静止态。她总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十六岁,虽然她与二十六岁的距离已经比十六岁近了。
湿疹的水泡在她皮肤下烧沸,挠完有种灼烧感,烫烫的。章又青感觉她的身体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火山,火山。她又有些晕眩,好像庞贝的灰烬还在下落。章又青继续收拾着书架,粗略地翻着小说里的山盟海誓。“普通人有爱情吗?”她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1)九夜茴:《匆匆那年》,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
(2)顾漫:《何以笙箫默》,北京:朝华出版社,2006年。
(3)吕亦涵:《阮陈恩静》,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
(4)此处指《红楼梦》中的鸳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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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 小说家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