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齐林山失眠了。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和蔡珍珍临别时,她抓着他的手,说:
“齐林山,我直到今天才认识了真正的你。初三的时候,同学们冤枉我偷了同桌刘静的一百块钱,是你路见不平,帮我解围。平时你虽然总是对我冷嘲热讽,但是,每次我遇到不会的题请教你,你都会教我。你买的那些小说也好、辅导书也好,都会借给我看……还有高一的时候,你请了家教,让我免费跟着补习,你还送我手机,教我用手机学英语……我跟徐立之告白失败的那天晚上,你以为我要寻死,救了我,把我带回家里……这些年,原来你一直都在默默关心我、帮助我……最让我惊讶的是,徐立之在国外生了病,你不离不弃,远跨重洋陪他度过难关,有多少人能够为朋友做到这种程度呢?”
她说着有些哽咽:“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善良温暖、重情重义的人,只不过曾经的我没有看见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要盯着你的缺点看,还总是往阴暗的方向揣测你……我真是……对不起……”
她说完,紧紧拥抱住了他。
齐林山反复回味着蔡珍珍说的这些话,感动之余难免有几分心虚:他哪里像她说的那样好呢?
过往的人生际遇,逐渐在脑海中串联成线:
高二时,他搬到了苏州,从此人生一帆风顺:考上名牌大学,创办奇妙种子,成为创业明星、行业翘楚……而一路顺遂的背后,是母亲嫁了个年纪大她十几岁、又老又丑的男人,为他铺就一条成人成才的高速公路。尽管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实力大于运气,但偶尔扪心自问时,也很难不心虚。毕竟,与他实力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那些个大学同学,也没几个比他混得更好的。
他尽管不齿于母亲用身为女人的美色与温柔来交换优渥的物质,却接受了这种交换为他带来的一切利好。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徐立之挺像:投了个好胎,一边道貌岸然地在道德和情操上谴责自己的父母亲,一边捧着金碗,毫不费力地接下从天而降的好运气。如果他们真的那么清高,为什么不放弃掉父母亲提供的金钱和地位,真正靠自己的双手证明自己值得拥有美好人生呢?
比起鸵鸟般的自欺欺人,更令他惭愧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逐渐迷失了自己。
童年时,他家境好,长得好看,聪明,虽然眼高于顶,也算不得什么活雷锋、好孩子,但在碰到弱小和不公时,他常常会默不作声地做出行动,维护自己心中的公平正义。即便中学期间人生一度跌落谷底,他也还是会在路见不平时伸出援手。
然而,等到他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成为公司老板,金钱、地位、名誉都有了,那个曾经冷脸热心肠的侠客却不见了。他会根据场合选择要带上哪一副面具,不断观察和算计,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最优解。比起他所知道的大部分老板,他对员工算得上是不错的了,但也常常会违背良心,诓骗他们、打压他们,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副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的样子。至于说对朋友……他好像有不少酒友、玩伴、床伴,还有生意上的伙伴,唯独没几个朋友。
因为精神消耗大,压力也大,他比年少时更需要获得快乐,因此将自己打造成一台追求快乐的机器。他会从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生意的增长,与竞争对手的较量;比如性;比如各式各样的消遣和收藏——当中,精确地提炼出能让自己暂时获得快乐的成分,好让自己感觉良好。
但这些快乐似乎都无法持久,而且边际效用递减:从同样的刺激当中,他收获到的快乐越来越少。所以就需要不断寻求新的、更强烈的刺激,否则便会感到空虚。而为了获得足够的资源来支持自己不断寻求更高等级的快乐,他就需要不断地算计、争斗、装腔作势,造成更大的精神消耗……如此就形成了首尾相连的无尽循环。
偶尔,当夜深人静,这部机器暂时停止运转时,他会感受到强烈的孤独,以及无尽的疲惫和厌倦。他不明白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攀爬到更高的台阶、拥有更好的资源,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敢认真去想象:如果他不过这样的人生,他还能去做什么?既定的轨道是如此的光明而华丽,而在这之外,仿佛只有一片黑暗的虚空。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被世界改变的吗?
诚然,世界是残酷的,充满争斗和算计。表面上看万事俱有一套公开的规则,但实际都是由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权力和金钱在幕后支配着一切。他发现一切都可以是交易,也应当是交易。他曾经试图与之对抗,却在不断适应这个世界的过程中,心脏长出一层厚厚的甲壳。人们把这层甲壳命名为“强大”,或者“成功”。
但如果说,每个人注定要被世界改变,那么像蔡珍珍那样的人,被世界搓磨过那么多次,为什么没有被改变,没有被无数像他那样“强大”的人同化呢?
如果没有蔡珍珍,他或许会一直“成功”下去吧。而“成功”背后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是胸口逐渐冷掉的热血,是喧嚣中越来越衰弱的心声,是在日复一日的算计之下越来越稀薄的真诚,是夜深人静时越来越难以回避的自我拷问……这样的“成功”,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第二天是清明假期。齐林山原本打定主意要约蔡珍珍出游,谁知道前一晚心神不宁的,竟然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
他给她发去微信:“想不想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去香港迪士尼?”
片刻后,她回复:“我已经在回老家的高铁上了,节后再约。”
齐林山吃了一惊:“过年不是刚回去过吗?”
良久后,蔡珍珍回复:“清明节,回去扫个墓。”
齐林山心念一动:要不干脆追过去得了?可转念一想,蔡珍珍前几天才吐槽他太过黏人、不打招呼跑去找她、占用她太多时间,他现在要是贸然追到她老家去,岂不属于顶风作案、惹人厌烦?于是作罢。
节后第一天上午,齐林山一到公司便召开会议。人力、法务、公关、供应链四个部门负责人加上何之洲,组成特别调查小组,当天下午就要启程前往苏州,调查周小敏举报的事件。齐林山要求他们必须在本周之内形成调查结论,并公平公正地给出处置建议。他还暗示,如果苏州工厂管理层真有问题,绝不能轻拿轻放。
中午时,他又约见了蔡珍珍和周小敏,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们。
“您说的这个调查小组,里面为什么没有珍珍姐?”周小敏问。
齐林山答:“蔡珍珍只是不去苏州,但她会作为特别督察员,审核调查小组形成的材料是否真实、准确,给出的处置建议是否公正、合理。她的权力是很大的。”
“可我人在北京,怎么核实他们调查出的内容是不是真实准确呢?”蔡珍珍质疑道。
齐林山清了清嗓子,辩解道:“主要是因为这起事件的性质,决定了与之相关的就是人力、法务、公关、供应链几个部门,再加一个助理代表我。如果让你直接加入调查小组,大家会质疑:为什么里头会有一个市场部的人?这明显不合理。”
蔡珍珍还在思索,周小敏率先道:“我觉得也行……要不这样,珍珍姐,如果你对调查结果有疑问,随时问我。我们两个配合起来,相信就没问题了。你觉得呢?”
蔡珍珍面色凝重地点了头。
齐林山松了口气。表面上,他给了蔡珍珍一个“特别督查员”的名头,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在关于这起事件的任何材料中留下她的名字,原因很简单:他必须让她“隐身”,不能让母亲发现了她。
当天傍晚,齐林山独自坐上北京开往苏州的高铁。一下车,他便秘密约见了邓伟民,回到酒店时已是下半夜。
上午九点,他走进茶馆包间,闵建龙已经在那等着。
两人寒暄了两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齐总,昨天总部派来的这个特别调查小组,有什么工作需要我这边支持的?”
齐林山笑笑,道:“你忙你的。他们也就是走个形式,没什么需要你支持的。”
闵建龙松了口气,又道:“这回您亲自过来,是有什么指示?”
“倒也没什么,就是有一阵没见你还有闵伯伯了。我给老爷子带了一饼好茶,正宗的冰岛老班章,托云南的朋友搞的,外头可买不着。”
说完,齐林山把装着茶的手提袋递给他。闵建龙顿时受宠若惊,推却了两下便欣然接受了。
“本来应该陪您吃中饭,可好巧不巧的,中午约了合作伙伴谈事情。您看,晚上要是不忙的话,上我那儿吃饭去?”闵建龙笑道,“我让老爷子掌勺,做个红烧肉。我记得您以前吃过,赞不绝口。”
齐林山笑笑,道:“吃不上啦,下午就得回北京。”
闵建龙一脸惋惜:“可惜了……我家老二前两天还说呢:齐叔叔什么时候来我们家呀?用我老婆的话说,您呀,就是他偶像!”
齐林山淡淡一笑:“听说嫂子怀上老三了?”
“是啊……”闵建龙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要,她非得要,也不体谅一下,我这压力多大啊!”
告别闵建龙,齐林山独自吃了午饭。下午三点,转场到另一家茶馆包间,这回约见的是工厂的生产经理,李奇鸣。
李奇鸣不到三十岁,是他一手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工作能力强,为人也正派。两人聊了一个小时,齐林山把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
回到北京时已是深夜。他给蔡珍珍发了条微信,问她明天下班后有什么安排。
一想到蔡珍珍,他便感到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于他而言,蔡珍珍是残酷世界中难得柔软的一个角落,他可以随时过去栖息;也是他冷硬甲壳上逐渐扩大的一丝缝隙,源源不断地从里头透出热意。年少时,他被父亲抛弃,一度将自己封闭起来,但那个“小泡菜”走进他心里。如今,她又一次打开他的心扉,从他那麻木而无望的生活中,为他撬开改变的契机。
不一会儿,他收到她回复的消息:“我明天没什么特别的安排,要一起吃晚饭吗?”
他高兴得眼都亮了,可转念一想:蔡珍珍破天荒主动约他吃饭,想来是因为记挂着周小敏的事吧?他不由得有些失落,好在他已经很擅长安慰自己:管他谁约谁、出于什么动机,至少又可以约会了不是吗?
第二天刚上班没多久,齐林山便按捺不住,又拿庄小欧当幌子,往市场部跑了一趟。
他一边跟庄小欧说话,一边斜眼瞟蔡珍珍,可她只顾看电脑、敲键盘,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庄小欧一开始还认真跟他汇报工作进展,后来便看穿了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见他丝毫也不知收敛,庄小欧索性闭上嘴巴,无语地看着他。
齐林山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下属已经不再说话,清了清嗓子,道:“行,情况我了解了。”
这时,蔡珍珍忽然扭头看向这边,恰好和他对上视线。齐林山顿时心花怒放,一个没忍住,对她放了一秒钟的电。
之所以只有短短一秒钟,是因为庄小欧突然一个闪身,挡住了他射向她的电波。齐林山从他眼中读出一丝警告意味,识趣地离开了。
午休前,庄小欧敲开办公室的门。
“齐总,您能不能收敛一点?”庄小欧语重心长地说,“再这么下去,整个公司都要知道您和珍珍的事了!您可能无所谓,可珍珍一个女孩子,又是您的员工,万一有人恶意地揣测她呢?”
齐林山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一整个下午都忍耐住了。当他想她的时候,就点开手机,反复看她的照片。其中有她睡着的模样,有她当模特的写真,有上次爬山时的合影,还有他偷拍的各种样子……越看他越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蔡珍珍这么美好的女人呢?如果两人没有错过中间那十几年就好了,或许如今蔡珍珍已经是他的恋人,两人或许已经同居,每个夜晚、每个周末都腻在一起……
想着想着,心便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齐林山在距离公司两站的地铁口附近接到蔡珍珍。她一上车,他便对准她的脸颊亲了一口,笑道:“今天咱俩单独约会,好难得。”
蔡珍珍憋住笑,道:“谁跟你约会了。”
齐林山顿时心口一甜,将她搂进怀里:“那你说,这不是约会,是什么?”
蔡珍珍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说话,相当于默认了。齐林山心痒难耐,轻抚她的腰背,在她头顶亲了又亲,直到她催促他开车,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在车上,蔡珍珍按捺不住地问道:“调查小组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齐林山笑笑:“别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蔡珍珍挑眉:“看来你是运筹帷幄了?那我下礼拜可要验收成果了。”
车缓缓停在红灯前,齐林山转过头,拉住她的手,笑着说:
“那天晚上,周小敏说的那些话,是你教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