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山躺在床上,反复回味着今晚的事。
夜凉如水,两人正牵手走着,蔡珍珍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连忙脱下风衣,披到她身上。她转过头来,道:“你穿上吧,我马上就到家了。”
“陪我再溜达一会儿,好吗?”他搂着她的肩,恳切地说,“就一会儿。”
两人溜达到小区花园,在长椅上坐下。此刻已是下半夜,空气凉飕飕,四周静悄悄,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先是试探地轻吻她,见她不排斥,便发展为深吻。情到浓时,他将她拉到腿上坐着,抱着她亲,从心底涌上的柔情蜜意便如涨潮一般,止不住地泛滥。他感到自己全副身心都被怀抱中的人填充得满满当当的,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温暖、幸福、美好。
忽然,怀里的人身子一僵,片刻后像被开水烫到似的,迅速从他怀抱中弹起来,披在身上的风衣也随之滑落。
她倒退两步,站在前方审视着他。他回过神来,不禁有些羞愧和懊恼,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抱歉啊,我那个……绝对不是故意的,是那绿植自作主张。”
蔡珍珍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放到长椅上。“我回去了。”她匆匆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掉了。齐林山独自静坐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涌出七分幸福、三分惆怅。
他点亮床头灯,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已过凌晨三点。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左右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脱掉睡衣走进健身房。
他一边做着卧推,一边忍不住回想:那天晚上蔡珍珍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他一起锻炼,后来她还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喜欢和他一起买菜做饭、锻炼、逛花卉市场、去游乐园……
他感到头脑晕晕乎乎,心脏酸酸涨涨,既幸福,又难受,便再没有心思锻炼了。他躺在训练椅上,专心致志地想念她。
上周五晚上,她说要给她一些时间,好好想想是不是要与他在一起。几天过去,也不知她想好了没有……万一她说不行,他该怎么办呢?一想到她有可能拒绝自己,他感到心脏一阵闷痛。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便是接二连三的会,一直到中午一点才告一段落,开得他头昏脑胀,吃饭都没胃口。好在前阵子郑超又问蔡珍珍讨了一罐泡菜,他就着泡菜吃了个八分饱。一想到这是心爱之人亲手做的,吃到嘴里就更加美味了。
饭后,他把何之洲叫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黑色泡泡袖衬衫,黑色西裤,越发衬得肤白如雪,却冷冰冰的没什么生气。齐林山请她在沙发上坐下,问:“昨天是不是有人来公司找我?”
“对。”何之洲说,“是苏州工厂的女工,叫周小敏。她举报厂长闵建龙,带头对女性员工实施性欺骗、性骚扰。她认为苏州工厂管理层有意打压、掩盖事实,所以来到北京,打算当面向你举报。”
齐林山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下次可以早点告诉我。”
何之洲面不改色地说:“我得核实信息可信度,并进行初步的评估,而不是不经筛选判断,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信息汇报给你,否则会造成你的信息过载。”
齐林山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个何之洲还挺刚硬。转念一想,她毕竟是天之骄女,心气高也正常。
“那你评估出什么了?”他和颜悦色地问。
“周小敏身份确凿无疑,苏州工厂存在的问题也有迹可循。”何之洲平静地说,“早在上个月,网上就陆续出现了好几条举报的帖子,地址都在苏州。我找公关部核实过了,这批帖子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大多数都被投诉处理掉了。”
齐林山思忖片刻,又问:“那你有什么建议?”
何之洲淡淡一笑,道:“一切取决于你想怎么处理。”
齐林山其实早就想好了。闵建龙确实作风不正,管理也有问题,对手底下人的不良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的问题也没有周小敏她们控诉的那么严重,是副厂长邓伟民在背后推波助澜、夸大其词,意图借这事将闵建龙踢出工厂,好让自己上位。
邓伟民背后有李盛福的哥哥李盛华撑腰,可闵建龙的父亲又是曾经救过李盛福一命的战友,按照母亲和继父的意思,是要力保闵建龙的。因此,他在看过邓伟民发来的调查材料后,让他一方面好生安抚涉事女工,不要将事情闹大,一方面组织开展一轮内部□□行动,挑出几个行为出格的中层罚一罚,这事便大事化小了。
没有想到,这个周小敏不知是被人怂恿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竟然来到总部,还指名要跟他面谈。
他必然是不能与她相见的:周小敏一个分厂的基层员工,如果绕过中间管理层直接和总部最高管理者面谈,一则不符合管理流程,容易造成管理混乱,二则没了中间缓冲地带,这起矛盾冲突很容易“硬着陆”,甚至将问题升级,从个别管理者的问题上升为整个公司的管理文化与价值观问题。
“先让人力部门介入吧。”齐林山道,“尽量安抚住她,可以酌情给予一定补偿。”
“好。”何之洲淡淡地说。齐林山又补充道:“还有,这起事件的进展,你每天跟我汇报一次。此外,中间情况有任何波动,随时跟我同步。”
看着何之洲离去的背影,齐林山不由得想起上周一与她的那次谈话。
那天早上,何之洲主动约他喝咖啡。她一上来便说: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齐林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被她跟踪了。何之洲解释说,是因为上次她带他去上海的手工巧克力店,他买了两份。“当时看你挑选巧克力的表情,我就知道,这是给喜欢的女人买的。”
齐林山本来也想过要“劝退”何之洲,既然被她发现了端倪,便也不瞒她,直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且最近十年内不会考虑结婚。何之洲听完露出笑容:“巧了,我也不想结婚。”
按照何之洲的说法,从她在英国读硕士开始,父母便不断逼她相亲,回国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对于齐林山,她虽不排斥,却也远远谈不上喜欢。如果他不反对的话,她希望两人可以假装谈恋爱,先稳住双方家长,能拖多久算多久,实在拖不住了就摊牌。
如此一来,双方一拍即合,当下便达成共识。何之洲还说,比起结婚生子,她更希望能够亲手创立一个服装品牌。因此,她格外珍惜在齐林山手底下学习的机会,希望他别藏私,多教给她一些东西。
齐林山对她的话信了七八成,从她昨天入职开始便将她当作工作助理对待,没打算因为两家的关系徇私,在工作上对她降低要求。目前来看,何之洲也确实是带着脑子在上班,没有要摸鱼的迹象。
反倒是他这个当老板的……
此刻,蔡珍珍那张迷人的脸蛋又浮现在他脑海。齐林山猛然感到心脏像是被人掐了一把,紧接着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起来:心爱的人就在外头,为什么不找个理由把她召进来?!
他苦苦压抑住想要打破“管理流程”,借故召见她的冲动,心里有个声音反复说着“完蛋了完蛋了……”他半是甜蜜半是忧伤地想:自己对蔡珍珍中毒一般的迷恋,好像已经无药可救了。
三点,他带着何之洲走进会议室,徐立之、庄小欧、钱明昊、蔡珍珍四人已经在里头等着。蔡珍珍一见到他便脸蛋红红,羞涩地低下头去。齐林山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在电视屏幕对面坐下了。
作为奇妙种子艺术总监,也是公司首个线下门店的设计统筹,钱明昊分享了这段时间以来项目组初步形成的设计思路。待他讲完了,齐林山看向徐立之:“你怎么看?”
徐立之笑笑,评价道:“设计很高级,同时又富有活力与视觉冲击,并且兼顾了环保理念的传达,大量采用回收玻璃瓶等材料。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方案。”
“然后呢?”齐林山笑道。
果然,徐立之微微一笑,道:“只是感觉上略微有些疏离感,少了一点柔软的质地,温暖、治愈的感觉,以及适度的趣味性。最近几年经济环境有所改变,社会情绪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管是多巴胺风格和毛绒玩具的流行,还是佛系经济、疗愈经济的兴起,都说明如今的年轻用户更需要寻找心灵抚慰,获得温暖和治愈。所以,我认为奇妙种子的门店设计,需要更加拉近与年轻女性用户的心理距离,提供更多的情绪价值。设计风格上,可以更加柔和、放松,使用一些更柔软、温暖的元素,甚至可以增加一点小调皮。”说着,他连上投屏,分享了自己在国内外看到的一些参考案例。
等他说完以后,齐林山又询问其他几人的意见。虽然方案被挑了毛病,在场的人却一致对徐立之的建议表示认可。
会议结束后,齐林山把徐立之留下来,邀他共进晚餐。徐立之道:“你到底是想跟我吃饭,还是借我的名义,跟某人吃饭?”
“既然你看得明明白白,那就多帮帮我。”齐林山笑道,“没事多来公司转转,下午来。”
“看得出来,你们进展不错。”徐立之道,“你对她是认真的吧?”
“当然!保真!”齐林山信誓旦旦地说。
徐立之想了想,问:“有多真?”
齐林山感到脸颊微微发热,清了清嗓子,道:“我已经跟她表白了,希望她做我女朋友。但她暂时还没答应,说要考虑考虑……你方便的时候,帮我探探她的口风?”
徐立之“哦”了一声,起身道:“你定地方吧。不过我要提醒你,她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当着我的面,你规矩一点,别太过火。”
齐林山记着他的话,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忍住了对蔡珍珍搂搂抱抱的冲动。只是,眼看着心爱的人就在眼前,曾经的头号情敌就在旁边,自己一腔热血无处安放,便一个劲地给她夹菜、盛汤、倒饮料、递纸巾,问她这个那个好不好吃,相当于把秦峰当他的面对蔡珍珍做过的事做了一遍。他一边做一边忍不住想:怪不得那个秦峰要干这些事,他原本还觉得多余,没想到自己上手做下来,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恨不得亲手把饭喂到她嘴里。
蔡珍珍被他伺候得不好意思,连连推却,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和眼。后来,徐立之看不过眼,调笑道:“小山山,你今天怎么跟个老母鸡一样?”
蔡珍珍捂着嘴咳嗽两声,似乎是被呛到了,齐林山眼疾手快地给她递水、递纸巾,抽空瞪了徐立之一眼。
饭后,齐林山提议去酒吧小坐一会儿,徐立之欣然应允,三人便来到一家清吧。
一杯鸡尾酒下肚,蔡珍珍进入微醺状态,痴痴地盯着对面的人,道:“立之,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问你,又怕你会觉得被冒犯……”
齐林山就坐在她身边,不禁皱起眉头:难道,她对徐立之还没死心?
“那我赦免你无罪,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徐立之笑着说。
蔡珍珍沉默片刻,道:“同学聚会那天晚上,在齐林山家里,你说你得过双相情感障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现在康复了吗?”
“现在已经好了。”徐立之把目光转向齐林山,“说起来,还多亏了小山山。”
接着,他娓娓道来:“高二的时候,我和我妹去了美国,成了小留学生。身在异国他乡,语言不好,什么人都不认识,那阵子我完全不适应,再加上我妹妹……她非常叛逆,做了一些让我很难接受的事,所以我的情绪出了问题。有时候心情低落,什么也不想干,有时候又极度狂躁,整宿整宿不睡觉,像发了疯一样画画。我本来以为是抑郁症,结果诊断出来是双相情感障碍,就是躁郁症。不过还好,我的病情不算特别严重。”
齐林山不禁皱起眉头。徐立之也许是怕蔡珍珍担心,对自己的病情进行了弱化处理,但实际上,他当时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
“那你这个情况持续了多久呢?”蔡珍珍一脸担忧地问。
“差不多三四年吧。”徐立之说着,再次将目光投向齐林山,眼中闪着柔和的波光,“高三的时候,小山山知道了我生病的事,于是接下来几年里,每个寒暑假都要飞过来,陪我一段时间。在他的支持下,我渐渐走出来了。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小山山虽然看起来脾气臭,嘴巴毒,实际上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呐!”
蔡珍珍不由得转过头来,冲齐林山露出赞许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战术性地喝了一口酒。
蔡珍珍也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沉默一会儿,道:“立之,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你善良,聪明,有才华,而且有一个完美的家庭:爸爸是校长,妈妈又那么温柔,还有个可爱的妹妹……我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老天爷就是觉得对我太不公平了,所以才会安排你出现在我生命里,带给我很多很多的阳光。当我听说你得过双相的时候,心里真的好惊讶,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原因,能让你困扰成这样。同时,我又觉得伤心:你对我那么好,帮过我那么多,可是,在你需要有人关心你、温暖你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做……我还有一点点失望: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呢?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帮到你,哪怕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也好。”
徐立之大受触动,眼眶都红了,齐林山更是心疼得都要碎了。他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蔡珍珍的手,安慰道:“这很正常不是吗?很多人遇到困难,宁愿自己扛着,也不希望让家人朋友担心。”
蔡珍珍看着他,眼睫一颤,默默地抽开了手。齐林山准备重新握她的手,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
“珍珍。”徐立之柔声道,“我确实应该检讨。可能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得太过弱小,总觉得你是需要被保护、被帮助的那个小女孩,却忽略了在某些方面你其实很强大。这也许也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傲慢吧?但现在我醒悟过来了,接下来我会修正自己对你的看法,也改变我自己做事的惯性。今后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你会愿意帮我吗?”
蔡珍珍眼中露出喜色,郑重地点了头。徐立之满意地微笑着,有意无意看了齐林山一眼。齐林山跟他对上眼色,总觉得他这一眼别有深意,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领会的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徐立之说必须回家遛狗,要先走一步。蔡珍珍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起身拍了拍齐林山的肩膀,道:“你负责护送珍珍平安到家,可以吗?”
齐林山忙不迭应允。蔡珍珍见徐立之要走,马上站起身,道:“那我也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