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槽,好冷……”
齐林山站在墙根下,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声抱怨着。四下无人,狗都睡了,幸好还有皎洁明月和漫天星光照着,不至于黑布隆冬的。
时间这么晚了,又这么冷,还有时晓月与她同睡一屋,也不知道蔡珍珍会不会怂到不敢来……晚上他发给她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又不敢打电话去问,怕把她逼急了,惹她生气,她更不来了。
他望着石砌的院墙,回想几个小时以前,和蔡珍珍那个啤酒味的吻。
她没有拒绝,而且还沉溺其中,说明她并非当真想要结束与他的关系,“终止协议”那四个字,不过就是她一时的气话而已。至于她与秦峰的亲亲我我,经过这一天观察,齐林山也看明白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秦峰单方面在追求,两人还没有发展到处对象的地步。至于蔡珍珍对那小子有几分好感,就得问当事人了……
这时,他听到墙那头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聚精会神聆听。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影从门缝里探出身来,齐林山激动得一把将她往怀里拽。对方没站稳,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
齐林山被撞得心湖一荡,当下便要亲她,不料被用力推开。
“你谁啊!”
一声呵斥,齐林山愣了愣:这个声音……不像蔡珍珍啊……
他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只见面前人赫然是——
陈思涵?!
这时陈思涵也看清了他,吓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才磕磕巴巴地说:“老、老板……你怎么……怎么在这啊?”
齐林山在极短时间内理清了头绪:是了,这个陈思涵一定是和别的男人约在这里鬼混,结果被自己错当成蔡珍珍,闹了个大乌龙!
“我还想问你呐!”他摆出老板派头,粗声粗气地说,“大半夜不睡觉,在外头乱跑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睡!”
陈思涵狐疑地看着他,半晌后说:“哦,那我走了……老板您也早点睡,这么晚还在外头散步,小心着凉……”
陈思涵走后,齐林山又气又悔:早知道就该约在远点儿的地方,但凡这个陈思涵还有几分智商,很快就会想明白:自家老板三更半夜等在院子外头,绝对是来跟人幽会的!如果他等的不是陈思涵,那还能有谁?难道要说他半夜跑来,是为了跟庄小欧谈心?奶奶的,鬼都不信!
他在气恼当中又等了半小时,蔡珍珍还没来。
看样子她今晚应该不会来了……然而,他在微信上已经撂下狠话:“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等着”,总不能当作放屁吧?唉,早知道就不要立这种flag……万一她始终不出现,他难道要等到天亮?
正懊恼着,突然听到门又开了。
这回他不敢再冲动,一动不动等在原地,看着来人从门里出来,安安静静走到他面前。
这回,是如假包换的蔡珍珍没错了。
经历了一场大乌龙,又挨了冻,齐林山感觉自己胸中澎湃的激情散了大半,准备好的台词也没兴致说了,恹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想跟我说什么?”蔡珍珍单刀直入地问。
齐林山拉起她的手:“我找了个好地方,咱们去那儿说吧。”
“我不去。”蔡珍珍甩开他的手,有些气恼地说,“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个正经人!你能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不过就是些迷惑人心的话,到头来不过是想哄我上床,让我满足你的x欲。”
齐林山吃了一惊,没想到蔡珍珍竟然一语道破天机,顿时有些心虚。他琢磨片刻,道:“我是真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不过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刚才还碰到陈思涵了。”
蔡珍珍听完大吃一惊,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慌慌张张地问:“什么时候?”
“就在半小时以前。”齐林山道,“你来的时候没撞上她吧?”
蔡珍珍一脸后怕地摇头,齐林山趁机说道:“走吧,咱们换个地方说。”他一边拉她走,一边说,“放心,我保证今晚不会睡你。”
他领着蔡珍珍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坡上。他从背包里掏出防潮垫铺在斜坡上,又拿出一床毯子。
两人在垫子上并肩坐下。齐林山伸手指向天空,道:“你看,今晚的星空多美。那是银河,看到了吗?”
蔡珍珍顺着他手指方向抬头,和他仰望同一片星空。
今夜晴朗无云,漫天繁星在他们头顶铺开,美到令人屏息。齐林山抓起毯子,把两人裹在一起。
他再次伸手指向天空:“你看,那是猎户座,由七颗恒星组成,是冬季夜空中最亮的星座之一。东南方向,那颗最耀眼的星你看到了吗?它是天狼星,是人们用肉眼所能看见的六千多颗恒星当中,最亮的星。”
“我知道。”蔡珍珍淡淡一笑,“天狼星是一颗双星,距离地球大约有8.6光年。也就是说,我们此刻所看到它发出的光芒,其实来自八年多以前。”
齐林山有些讶异,转头看向她:只见她的脸在夜空下淡淡地发着光,沉静眼眸中落满星辰。
“也许你已经忘了,高一时,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在山上看星星,当时你就说了猎户星座和天狼星的故事。”蔡珍珍转头看他,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说过吗?”齐林山讷讷道。
蔡珍珍笑了笑,重新将目光转向头顶的星空:“那天晚上你和徐立之喝了一点啤酒,可能因为这样才不记得了吧?但是我一直都记得。”
她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当时徐立之说:听说,每一个爱我们的人,死去以后都会变成星星,在天空中守望着我们。珍珍,你爸爸此刻就在天上哦,他会是哪一颗星星呢?”
齐林山心弦一震,紧接着便看到蔡珍珍眼中闪着泪光。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若无其事笑着说:“不说这个了。你还没说呢,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聊?”
此刻齐林山只觉得心痛如绞,喉咙酸涩,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将蔡珍珍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忽然意识到,怀中这个女人很小就失去了父母,大学时又失去了最疼爱她的奶奶。这么多年,她孤零零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当她遇到困难和委屈,觉得快要扛不下去的时候,她又可以向谁倾诉、找谁撑腰呢?
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替她考虑过,只知道随着自己心意,拿捏她、糊弄她,还步步为营地算计着要如何收服她、掌控她,而后给她狠狠一击……呵,他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人啊!譬如今晚约她出来,他哪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她说,不过是找了个借口给她制造浪漫,让这条鱼把钩子咬得更紧实而已。
“齐林山。”蔡珍珍忽然在他怀抱中说,“你有想过自己要过一种怎样的人生吗?以及,你现在得到了自己期待的人生吗?”
齐林山内心沉重,半晌没有说话。蔡珍珍接着说道: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但是找不到答案。自从奶奶过世之后,我就决定要过一种踏遍四海、潇洒自在的生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嗯,大概就是像你说的吉普赛人那样……所以我尝试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结交很多不一样的朋友。我也愿意去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甚至是突破世俗观念的枷锁——比如当你的床伴,享受和你呼吸同频、身体交缠时,那种无比亲密、仿佛融为一体的奇妙感觉……”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我明明走过很长的路,却还是困在一个很小的圆圈里?为什么明明身边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喜欢做的事,但我偶尔还是会觉得孤独和虚无?我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可又没什么事必须要去做,也没有什么人需要我,我好像也不太需要别人……那么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说的这些话让齐林山感到惊讶。他从中学时就想过,自己究竟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夜深人静时突然袭来的孤独感,究竟从何而来?但他越长大,就越不敢深想。他总觉得人生好像一个设计精美的圈套,一场不容深究的骗局。如果你认真去求索答案,并且试图凌驾于圈套和骗局之上,那么等待你的将会是巨大的代价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他选择了麻木而舒适地享受人生,而不是清醒却痛苦地与之对抗。蔡珍珍提的这一连串问题,他好像隐隐眺望过答案,但是不敢走上前,更不敢去触碰。
“流星!”蔡珍珍忽然指着天空叫道。齐林山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时,只看见一小截尾巴倏忽间隐没在山间。
“你许愿了吗?”他笑着问。
蔡珍珍摇头:“我没有许愿的习惯。”
“是吗?难道你就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齐林山揉了揉她的背,笑道,“你说说看,或许我可以帮你实现呢?”
蔡珍珍还是摇头:“以前有过一个,现在没有了。”
齐林山叹了口气,道:“难怪你说人生没什么事必须要去做。一个人没有愿望,就是没有目标,没有前行的方向,当然容易陷入虚无了。”
他忽然心血来潮,莫名激动地说:“要不然你现在就许两个愿望,我陪你一起去实现,好不好?”
蔡珍珍吃了一惊,片刻后黯然道:“不用了。从小到大我许过的愿望没一个实现过……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很多事情我也左右不了,索性就不想了……”
她顿了顿,挤出一抹微笑,故作开朗地说:“其实人生没有目标和方向,未尝不是一种自由呢?我可以允许一切发生,可以接受任何一种生活,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而且我只是偶尔会有些困惑,大部分时候还是觉得人生挺充实的……”
齐林山骤然感到一阵心痛,紧紧抱住了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在他怀里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只会随波逐流,连问问自己想要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齐林山感到喉头酸涩,闷闷地说:“没有,我并没有这么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大家只会在安全舒适的范围内许愿,憧憬,追求。超出了这个范围,人生就会变得危险、痛苦……”
他不想气氛过于沉重,笑道:“其实你真的可以许几个愿望,不要太难实现的那种,我来当你的圣诞老人,怎么样?”
蔡珍珍笑笑:“我发现了,我们对愿望的定义不一样。在我看来,所谓的愿望,就是凭自己的能力和资源基本没法实现的事,或者至少是很难实现的事,才叫愿望。如果完成一件事的难度不大,我完全不需要许愿呀,直接去做不就行了吗?比如我想去哪旅游,手头存款暂时不够,那我再多存一点不就行了,何必要许愿呢?”
“原来你的愿望这么膨胀啊。”齐林山笑道,“那你刚才说以前有一个,我很好奇它是什么,有多难实现?你现在放弃了吗?”
蔡珍珍想了想,道:“放弃了。但你不要问啦,我不会告诉你的。”
“呵!”齐林山在她头顶亲了一口,“小气鬼!”
蔡珍珍笑了笑,道:“我有时候会想,一个人执着地追寻一个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愿望,或者为了实现某种理想的人生而付出巨大代价,那样的人真的好勇敢!毕竟现实从来不会按照你的计划走,而且生活从来不是静止的,人的想法也在不停地改变,我甚至怀疑,真的存在所谓的理想人生吗?会不会它只是水中的倒影,当你看到它、试图触碰它时,就会发现它已经扭曲变形,不再是你所期待的样子……你说,是不是我太悲观了?”
齐林山没有回答,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两人沉默很久,蔡珍珍忽然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今晚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也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我们之间好像不是可以聊这种话题的关系……”
齐林山摇摇头,柔声道:“聊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
她沉默片刻,从他怀里轻轻挣脱,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们聊一点眼前的事吧。其实,我对我们两个的关系,心里还是没办法做到自洽……我有好几次忍不住拷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这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出卖灵魂呢?我奶奶曾经嘱咐我,要走正道,做好人。那我跟你这种关系,算是正道吗?”
齐林山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那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蔡珍珍思索一会儿,道:“或许我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令自己舒服的解释,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告诉自己:我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吗?关于我们这种关系的,一个合理化的解释。”
齐林山想了想,道:“是体验吧。我认为一个人来到世上,并不天然背负什么使命和意义,也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终点而活着。人生就是一段路,你走完了,也就结束了。如果你认同这一点,最容易衡量这辈子是否值得的指标,就是在这段有限旅途中,你到底获得了多大比例的快乐体验。这很好理解对吧?分母是这辈子你所度过的总时长,分子是你感到快乐的时长,得出一个百分比。这一路上,你时不时回过头去看看当前百分比是多少,大致就会对自己人生体验的质量有一个评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和我上床也好,模拟恋爱也好,就是为了增加快乐的体验,不需要把这件事复杂化,更不要以外界的期望作为评价标准,毕竟人生是自己的,没有人可以替你感受快乐。”
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注意的是,快乐的体验,不一定是完全积极正面的体验,有时候痛苦也是快乐的一种,这种时刻,也应该计入分子里面。”
蔡珍珍认真聆听他的话,问:“那怎么区分哪些是纯粹痛苦的体验,哪些又是可以计入分子的、痛并快乐的体验?”
“是个好问题。”齐林山道,“我认为,如果某个时刻的痛苦是快乐的因,能够将你导向未来的快乐,那么他就可以和紧随其后的快乐并在一起,计入分子。反之,如果这个时刻的痛苦只能将你导向更大的痛苦甚至是绝望、麻木,那么就要把它剔除掉。”
“你能举个例子吗?”
“我们以恋爱为例吧。我之前跟你说过,恋爱过程中并不可能事事都顺心,难免有各种不愉快,比如会吃醋,会吵架,会生闷气,甚至会崩溃……这些都是痛苦的体验,对吧?但是,如果这种痛苦实际上增强了我们对对方的理解和喜爱,让我们从这段关系当中获得的快乐成倍放大,那么,这就是痛并快乐着的痛苦,应该算作快乐体验的一部分。很多人以为,一段好的恋爱就不该让人感到痛苦,但我认为,两个人相处过程中能够感受到痛苦,反倒是好事,意味着对对方、对这段关系还有期待,最怕的是对方已经激不起你任何的情绪,你只觉得麻木,无所谓。”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蔡珍珍道,“你觉得人生是一场主观体验,最重要的是你在过程中的感受是不是快乐。所以我们不需要从外部找那么多的道理也好,标准也好,去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只需要问自己的感受是什么就好了。”
“是这样的。”齐林山笑道,“你跟我上床,和我模拟恋爱,你感到快乐,我也快乐,我们作为唯二的当事人感觉都很好,这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要……内耗呢?”
蔡珍珍专注地看着他,听他发表这番长篇大论,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这副天真纯粹的模样让齐林山很是心动。他忍不住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如果把今天的时光也当成我们的模拟恋爱,告诉我,你快乐吗?”
蔡珍珍怔了怔,问:“今天?也包括白天吗?”
齐林山笑着点点头,用温柔而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蔡珍珍思考一会儿,道:“白天的时候,其实我是很生气的。我觉得你这个人阴晴不定,脾气差,毒舌,不尊重别人,破坏了整个郊游的气氛……可是,如果把今晚和你在一起的体验连起来看,再用你刚才的理论来解释,那么,白天对你生的气,那些不好的体验,好像也成了快乐的一部分了……我现在,感觉特别的好……”
齐林山满意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你真好,总是这么的坦率,而且自省。”
蔡珍珍脸一红,羞涩低下头去。齐林山用一只手温柔托起她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接着说道:“另外,我要郑重向你道歉。”
蔡珍珍愣住,齐林山柔声解释道:“从前天到今天白天,我对你的态度很恶劣,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抱歉……但那是因为,我发现你把和我之间的约定,排到你生活中很靠后很靠后的位置。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和徐立之还有你的朋友们约好周末郊游——虽然你的确是没有把话说死,还是会问我的意见,但是,我当时真是气昏头了!作为你的恋人——虽然是模拟的,我当然会希望你把我排在靠前的位置啊。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明明跟你约好了周末要一起去游乐园,可我临时变卦去找别人玩,你会不会不开心?”
蔡珍珍咬着下唇,有些歉疚地点了点头。齐林山将她揽进怀里:“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把我的感受告诉你,希望你也可以更多地把你的感受告诉我,可以吗?”
“好。”蔡珍珍说完,回抱住他。
齐林山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但他没有忘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要向她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