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细雨落在瓦片上,先是无声,逐渐敲响,汇聚成流,雨线从天井四角落下。
入秋后,山区一场秋雨一场寒。
艾荔荔站在天井边,听着雨水滴答,注视父亲的苍老背影,劝道:“下雨天,爸,今天别去割蜜了,淋雨小心犯肩周炎。”
“唉。”老艾拧毛巾洗脸,皱眉说:“麻烦,本来想着趁周末,你照顾家里,我去后山把蜂蜜收了。”
天公不作美,她只能推迟带母亲去医院做产检的计划,“等天晴吧,万一淋雨犯了老毛病,你又要难受十天半个月,胳膊疼得抬不起来。”
“也是,那样更耽误干活。”老艾欣慰说:“还算你懂点事,知道关心爸的身体。”
我总不能只顾妈不管爸。她打起精神,拉开大门,饱含雨水气息的凉风涌入老宅,“下雨你就别出门了,我去喂鸡。”
“小心着凉,你穿上雨衣雨鞋。”老艾愉快说:“忙完了就回家,爸给你做蛋炒饭吃!”
艾荔荔自幼承担家务,动作熟稔,先是解开锁了一夜的看鸡舍的狗,随后打扫、搅拌饲料、倒进食槽,忙活到天大亮时,给挚友陶小雅发信息告知计划有变,正聊着,果园外响起了摩托车喇叭声。
她走出去一望:
“舅舅,这么早?快进屋坐。”
“娣娣来,拿着!我还有事,不进去了。”钱斌穿着雨衣,摩托车停在铁丝网园门外,递过一个袋子,“你爸妈呢?”
“我爸在做早饭,我妈还没起床。”她小跑接过东西,“什么呀?”
钱斌笑眯眯,“鱼。摊主去水库钓的大鲤鱼,野生的,新鲜有营养,给你妈妈补一补身体。”
艾荔荔一方面反感舅舅思想封建,另一方面又感激他长期关照自家,“谢谢舅,冒雨送来。”
“自己人,谢什么!你也多吃点饭,瘦得像麻杆。”
艾荔荔趁机提议:“我体重正常,倒是我妈,越来越胖了,跑几步就气喘吁吁,估计营养过剩,得控制饮食。舅,你劝劝我爸,叫他带我妈去医院,检查血糖血脂,顺便做做产检。”
钱斌擦了擦头盔的雨,不以为然,“不奇怪,我和你妈妈,身材随你外公,胖不代表不健康,世界上比我们肥胖的人多了去了,活得好好儿的。没生病,没闲钱,别去医院,医生动不动开一堆检查单子挣黑心提成,让你妈妈少吃糖果就行了。”
艾荔荔打量三层下巴的舅舅,见他胖得啤酒肚能放在摩托车油箱上,直摇头,努力游说:“可是我妈怀孕了啊!别的孕妇会按期去做产检,有问题的话,能及早发现。我爸一向最听你的话了,你劝他,他准听!”
“女人能怀就能生,产检没必要。那些事,不用你操心,家务才是你的分内活。”
钱斌肥胖怕热,不悦地擦了擦汗,“娣娣,你执意读高中,开学那天,舅舅本来想打电话叫你别去报名的,被你爸拦住了,说决定再供女儿三年书。你爸这辈子,命苦,马上60岁的人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是任性的念书积极分子,不肯顾全大局!唉。”
顾全大局?
十六岁的少女现在已经明白了,当有人对自己说“顾全大局”时,意味着需要自己做出某种牺牲。
她心情低落,轻声问:“在我家,连读高中都是奢侈自私的事,将来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了,能理解接受这样的家境吗?我爸60岁了,究竟何苦,生二胎来吃苦。”
“小丫头,懂什么?有些苦,值得吃!”
雨停了,钱斌摘下头盔,“等你妈怀孕满四个月,去照B超,如果怀得不对,就不留了。”
有些事她能猜到答案,却忍不住一遍遍问:“只要弟弟?不要妹妹?”
钱斌点点头,“对,我和你爸早就商量过,女儿有你一个足够了,二胎需要儿子。”
“假设,弟弟不健康,怎——”
“不怕。”钱斌打断外甥女,直言不讳,“只要是儿子,就是艾家的香火、是你的娘家依靠、是你爸百年之后的摔盆人。最坏的结果,你弟可能会遗传你妈,智力低下,但也不影响养活,国家政策会兜底,给他发一辈子的残疾补助,将来你再帮一帮,日子总能过下去。”
她实在无法理解,怀着一丝期待,盯着舅舅,“我妈在冒险,舅舅,你作为亲哥哥,难道就不担心妹妹的健康安危吗?”
钱斌叹了口气,“肯定担心呐,但是女人出嫁了,生不出儿子,腰杆不硬,尤其你妈妈痴傻,受你爸照顾快20年了,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实在理亏,太亏欠丈夫……等你结婚后,慢慢会懂的。”
不,我永远不能接受你们的想法!
艾荔荔眼里的希冀光芒黯淡了,想再游说,却失望沉默,涌起一股强烈的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哟,八点了。”钱斌看看时间,调转车头,“舅还有事,先走了,你接着干活。女孩要勤劳,懒惰可嫁不出去。”
她目送舅舅远去,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
两只狗一左一右,趴在门口,小憩避雨。
秋雨连绵,时停时下,浸润着陈旧瓦房,天井里水汪汪一片反着光。
钱二妮陪同丈夫干活,围着竹匾,将匾内梅菜一捆捆扎好。她拿不准分量,干活需要丈夫返工,看见女儿,愉快挥舞梅菜,“荔荔荔!来啦,什么东、东西?”
“舅舅刚才给送了两条草鱼,急急忙忙,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艾荔荔放下鱼,脱雨衣雨鞋,洗手洗鞋,闻了闻厨房飘出来的味道,“又在煎中药吗?”
妻子为鱼欢呼,老艾笑道:“等我忙完就腌上,中午吃红烧鱼!饿坏了吧?你快去吃炒饭,顺便看看药,煎好了就盛出来,放凉了让你妈喝。”
“不、不要。”钱二妮噘嘴,圆滚滚的胳膊手掌摔打梅菜以示抗议,白白胖胖,跟黑瘦的丈夫对比鲜明。
“特意花钱给你买的,补药,不能不喝。”老艾哄道:“喝完了奖励你糖吃。”
钱二妮想了想,勉强点点头。
艾荔荔在厨房盛药,明白即使自己说破嘴皮子,也比不上舅舅有权威,遂大声说:“爸,不能再让我妈吃零食了!我舅舅交代的,他说,我妈营养过剩,影响健康,得戒糖。”
果然,老艾立刻改变主意,“也对,二妮,听你哥的话,别吃糖了。”
钱二妮生气了,跺脚,使劲摔打菜干;老艾顾及妻子有孕在身,哄了又哄。
残障贫穷之家,虽然时常吵闹,但也有许多温馨举动,点点滴滴,均被女儿默默铭记。
她需要收集幸福,以对抗生活中的苦涩。
一点点幸福,即可支撑她忍耐磨难。
艾荔荔吃完早饭洗了碗,回房拿出课本,刚写了一科作业,却听父亲安排:
“下雨天,下不了地,爸翻了黄历,今天是上香祈福的黄道吉日,你收拾香烛,咱们上山神庙拜拜神。”
“去山神庙?”
“唔,难得清闲,去上上香。”
老艾利落清洗腌制了草鱼,催促妻子,“二妮,换双鞋子,带你出去玩。”
一家三口极少同时出门,有也是求医问药,拜神如同游玩一般,实属新鲜事。艾荔荔不由得雀跃,欣然收拾了香烛等贡品,安排道:
“我开车,你们坐后面。”
“你穿上雨衣。”老艾搀扶妻子上了车厢,夫妻肩并肩坐下,由女儿驾驶三轮车,前往位于采屏嶂山脚的山神庙。
雨丝被风吹散,飘飘洒洒,稻田里的禾苗被洗去尘土,绿意盎然。
三轮车驶向桥头时,秦朗母子正在院子里栽花。
秦朗弯腰铲土,覆盖新栽的花苗。
“种一棵树,”韩燕撑着伞,裹着丝质披肩,富有感情,吟诵道:“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秦朗直起腰,旋即被比矮了自己一个头的母亲撑的伞压住脑袋,“行了,种完了。”
韩燕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花。”
“养着呗,它们想开时自然就开了。”秦朗把铲子撂在墙角,拍拍手,“下着雨,你赶紧回房休息,嗓子听着不对劲了。”
“没事,老毛病,咽喉炎。”韩燕雨中漫步,欣赏花苗。
秦朗不放心,“要不我出去买点药?”
“有药,托吴阿姨买了几盒西瓜霜含片。”韩燕高度近视,眼镜片被水汽遮蔽,摘下用丝巾擦拭,疼爱问:“午饭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秦朗听见了三轮车声,随口答:“吴阿姨放假前包了一堆饺子,弄熟就行,周末随便吃点。”他看清驾驶者,脱口说:
“看,艾荔荔又开三轮车了!”
韩燕循声望去,转眼,三轮车靠近。
艾荔荔与教师碰面,少不得减速打招呼:“老师好!秦朗同学,在忙什么?”
“种花。”秦朗指了指墙角花坛,“我妈买了几棵月季。”
韩燕打量身穿雨衣的学生,关切问:“下着雨,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艾荔荔刹车停下,“去山神庙,上香拜神。我爸妈在后面呢。”
驾驶座与车厢之间有小窗口,钱二妮怯生躲了,老艾探头说:“是韩老师吧?谢谢你上次送的礼物,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是艾先生先费心了,送来了特产。”韩燕看着苍老的学生家长,客套问:“我们人生地不熟,还不知道山神庙在哪儿呢。”
老艾忙告知:“不远,就在对面山脚,那山神庙是从古就有的,几百年历史了,有求必应,非常灵验。”
“有求必应?”韩燕扶了扶眼镜,颇感兴趣,“需要步行登山吗?”
“不用不用,庙旁有空地,小车能直接开上去。”
双方客套一番,艾荔荔告别离去后,韩燕马上决定:“等雨停了,咱们也去逛逛。免得闷坏了你。”
秦朗懒洋洋,“你自己想去就直说。”
降雨时,采屏嶂顶峰白茫茫,被雨雾笼罩着。
山脚自古有一片乱石,山神庙建在其中,黝黑巨石形状各异,栽种着茂盛松柏。
山风猎猎,松风飒飒。
庙宇香火旺盛,炉中积了厚厚香烛灰烬,两面墙壁悬挂着大量锦旗,或新或旧,层层叠叠,是当地人感恩所赠。
“二妮、娣娣,跪下,磕头。”
老艾呈上贡品、点燃香烛,带领妻女下跪,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祈求。
艾荔荔也双手合十,仰望塑了金身的庄严神像,拜了拜,“神明在上,求您保佑我们一家人,健康平安,给您磕头了。”
“说出来就不灵了。”老艾闭目发笑。
“说出来嘛,有助于神明快速了解我的请求。”
钱二妮跪了会儿,就坐着了,揉揉膝盖,站起来好奇拽墙壁锦旗,还想抓贡品吃。
“放下,还没贡完!二妮,别捣乱,对神明不敬,不像话!”老艾生气驱赶,“娣娣,带你妈出去玩。”
艾荔荔牵着母亲出去了,周围闲逛。
钱二妮惦记着贡品,静不下心,绕了几圈,返回庙宇,刚被丈夫训了不敢吱声,悄悄探头,朝里张望。
艾荔荔跟随母亲,耐心陪伴,却发现父亲仍然跪着:
庙内,老艾跪在神像前,无比虔诚。
“大慈大悲,神明在上。”
他双手捧着竹卦,磕头说:“求神明开恩,保佑艾家得个儿子,求神明赐予香火后人,如果心愿达成,我一定会来还愿,上贡,送锦旗。”
祈求完,他松手,轻轻一掷,两块竹卦均朝上,意为不顺。
老艾紧张,拾起竹卦,诚惶诚恐磕头,“求神明保佑。”
第二次掷,仍是均朝上。
老艾重新拾起竹卦,含泪磕头,“求神明发发慈悲,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艾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啊!”
他手颤抖,第三次掷,竹卦落地,一正一反,为圣卦,寓意为吉顺。
“谢谢,多谢神明同意!”老艾喜极而泣,不住地磕头。
艾荔荔沉默旁观,心情复杂。
在女儿的记忆里,父亲威严古板,此时此刻,如此卑微,如此鲜活,如此虔敬,是为了求神保佑生个儿子。
她转身走开,决然暗忖:你和舅舅不听劝,不重视孕妇的身体健康,那就别怪我自作主张。
翌日,秋阳灿烂,碧空如洗。
“娣娣,收完鸡蛋记得给菜园除除草。”老艾背起工具篓,腰间别着镰刀,叮嘱道:“爸去后山割蜜,家里交给你了。”
艾荔荔面色如常,“知道了爸,你别忙过头了,早点回家。”
“午饭不用等,我带了干粮,趁天晴,争取多看几箱蜂。”老艾一瘸一拐,绕去屋后,掏出钥匙,打开通往后山梨园的铁栅门,进山收蜂蜜。
艾荔荔估摸着父亲走远了,迅速翻出所需证件,扬起笑脸,“妈,上车,我带你出去玩!”
“玩、玩?”钱二妮喜欢坐车,却犹豫了,“强哥呢?”
艾荔荔锁上家门,打开车厢门,“我爸没空,叫我带你出去玩。”她需要抓紧时间,“带你去买漂亮发卡,带蝴蝶结的,要吗?”
钱二妮顿时眼睛一亮,顺从上车,“要!”
三轮车驶离艾家,赶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