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村的海拔约1200米,三月初还需烤炉子取暖驱寒。
一群人围坐于村书记王慧家的火炉,七嘴八舌讨论着村里的水果种植项目。
王慧说:“我们这地方种的桃子、梨子、蓝莓,收成确实不错,不过也看天时。这其中又只有蓝莓能卖上好价格,桃子、梨子顶多卖四块一斤。”
一个明显不是本地的年轻男人开口道:“我这几天先到处看看,有了具体打算,再跟各位讨论。”
大部分人对村里的水果种植项目拉到投资这事儿都不抱希望,听这位投资人如此一说,讨论的热情骤降。
肚子凸似怀胎八月的村长,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小应你住哪里?我们家空房间多,你要不要挑一间住下?”
年轻男人沉思片刻,回道:“我平时还需要上班写代码,所以想找一处安静的房子。”
村长失望地嘶了一声说:“安静的房子啊?那怕是不好找。大部分人家都会养些鸡呀猪呀狗的,吵得很。”
年轻男人说:“我从上面那条路上下来时,看到一栋建有围墙的房子,周围没有猪圈鸡舍,与其他房子、主干道还离得比较远,不知道能不能……”
王慧马上打断他:“那栋房子只有一个女生住在里面,你不能租。”
年轻男人白皙的脸上浮起失落与无奈。
村长向着王慧又嘶了一声凶道:“那有啥?那房子有两层,藜娃子一个人占得到好大的空间?”
王慧无语到翻白眼,“说的好像那房子是你的,决定权在你一样。”
村长的大肚子仿佛瘪下去了一点,软下语气说:“你跟藜娃子商量一下,或者现在找个借口喊她来你家一趟。”
村里各个方面都很普通,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在水果种植产业上投资。
王慧虽念及李藜喜欢清静的性格而不想麻烦她,但实在是不想错过村里经济发展的机会,于是拿起手机给李藜打电话。
王慧问:“我准备去掐鹅肠菜,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一起去?”
不知道李藜来之后发现被骗是什么反应,王慧一想到李藜生气不理人的样子,开始心虚紧张。
她干脆跑到院坝口等李藜。
等李藜到来的时间,应承泽被几位父母辈的人刨根问底,婚恋情况、工作履历全部曝光。
王慧家火炉房传出吵杂人声,李藜马上停下脚步。
她发现王慧两手空空,便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赶紧去拿袋子。”
王慧继续扯谎:“你跟我一起呀!我妈昨天做了些酥肉,我给你拿一点。”
火炉房的窗玻璃后面有几颗人头转动,脸朝着李藜和王慧的方向看。
李藜想着只要不进那屋,就不需要跟那些人打招呼,于是跟着王慧走近吵杂的人声。
村里的厨房一般连着火炉房,到厨房必然要经过火炉房。
王慧推开火炉房的门,招呼门外的李藜:“进来呀!”
经王慧这么一招呼,火炉旁的人都喊起来:“藜娃子,进来烤火。”
村长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教训道:“都到门口了,还不进来跟我们这些长辈打声招呼。”
李藜知道自己被王慧骗了。
眼下这境地,她又不能立即甩脸走人。
李藜犹豫片刻似笑非笑道:“你们这些长辈每天到处串门,要是见你们一次就跟你们打一次招呼,我们这些晚辈的嘴巴怕是会起泡。”
李藜此话一出,里面那些所谓的长辈,各个都开始扇动嘴唇,争先恐后想要反驳、斥责她。
又吵又无聊。
刺鼻的香烟味从开到一半的门里飘出。
李藜掩住口鼻,门掩住应承泽。
李藜还没有发现村里多了一个年轻人。
应承泽抑住内心涌动翻腾的惊喜、怨怼、庆幸及希望,思忖走出屋的时机。
她没有变,仍然没有人能左右她的想法和决定。
王慧站在屋内,向门外已经彻底生气的李藜坦白交代:“其实是有个投资人,想租你的房子,我就骗你过来商量一下。”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不出租房子。”李藜撂下这句话,抬脚走人。
应承泽起身,出门,赶了好几步才说:“我只需要你的阁楼。”
李藜僵住。
像是反复回忆的那个声音幻化成了人,此刻正在她身后不远处讲话。
不可能是他。
可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
那也不可能是他。
他现在又经营公司,又时不时出现在某个自媒体博主的视频里,不会有时间跑到这深山老林来。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火炉房。
各种各样的声音冲入耳内,李藜捏紧拳头,脚又动起来。
李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
王慧怪道:“我都说了,不要这样做,你们非得这样做。现在好了,她生气了。我们以后都别想让她帮一点忙了。”
应承泽钻入车内,开车追了上去。
车比人快得多,应承泽很快追上李藜。
他放慢车速,轻巧地按喇叭。
李藜不知道身后的车是追她的,更不知道开车的人是应承泽。
她以为是司机为了安全,提示路人往边靠按的喇叭。
于是她停下,让到水泥路旁的土地里,眼睛看向已是初春,但仍灰扑扑的远山,等车先走。
应承泽马上停车。
车没动,李藜疑惑回头。
身着灰黑色长大衣、半高领白色毛衣的应承泽钻出车内。
原来真的是他。
李藜觉得可笑,鼻子却突然一酸。
应承泽喉结滚动,朝着她大步流星走去。
他嗓音低沉暗哑:“我本想提前告诉你,怕你不欢迎,只好藏着没说。”
与应承泽彻底分手之后,李藜回到水宁,并很快决定到老家过半隐居的生活。
之后她删除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不过她大学时期开通的用来发布插画作品的账号,那时已有四十多万粉丝,为了多挣些钱改造奶奶的旧房子,她便没有注销。
应承泽大概是打算用私信告诉她的。
应承泽的朋友赵跃然就喜欢通过私信给李藜同步应承泽的人生动态。
赵跃然还会起醒目的标题,像是“应承泽生日会,好多女生参加”,“应承泽开公司了,这是邓茵送他的礼物”,“应承泽又又又恋爱了”,“应承泽和邓茵快结婚了”等等之类的。
李藜不太清楚他朋友的目的,也不知道应承泽清不清楚他朋友的举动。
她没有心思和精力纠结这些事情,只是看,并不回复。
此刻李藜觉得赵跃然的举动恰好让她和应承泽的重逢变得没有戏剧性。
因为眼前的应承泽对她而言一点儿都不新鲜。
李藜掀开黏住的嘴唇,“你来干什么?难不成你就是那个投资人?”
她果然并不欢迎他。
应承泽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是,你要赶我走吗?”
李藜努力发出低声嘲笑:“这村子又不是我的,我怎么赶你走?况且要是真把你赶走了,我大概会被打成千古罪人。”
也许,光是因为她不把房子租给他,就会被打成千古罪人。
“那就把阁楼租给我。”
“阁楼我要用。”
应承泽当然知道她要用阁楼。
她这些年的插画里阁楼出现频率非常高。
“租给我,你也可以用。”
李藜无奈问道:“你觉得我们适合住在一个屋檐下吗?”
应承泽又往前一步,灼灼目光锁定她的脸,“为什么不适合?难不成你对我旧情未了?”
他期待她的犹豫。
可是他的期待落空了。
李藜只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然后她像曾经无数次无视他这个人那样无视了他第二个问题。
“如果你真的打算在村里做些什么,那么每天就会有很多人找你,会影响我的生活。”
“这个我大可以跟他们讲清楚,让他们有事电话联系。”
他如此自信村里老一辈人一定会遵守承诺和约定,让李藜原本还起伏不定的情绪慢慢平稳,她微耸肩挑眉道:“你还是再看看别人家的房子吧!”
后方有车辆开近,她提醒他:“你的车把路挡了。”
她说完,重新走上水泥路边沿。
村里的人最近这几年才开始种果树。
原因无外乎年龄增大,无法在外务工,更无法再背驮重物。
借着临近旅游小镇的光,每年的水果销量还行。
渐渐的,留在村里的即将迈向老年,或正处老年的人,都开始种植果树。
大家知道光靠卖果子挣不了几个钱。
但总比每天傻傻呆呆坐着,几个钱都挣不到要好得多。
应承泽还是开着车跟在李藜身后。
李藜输入大门密码,应承泽停车。
金属质地的大门寒意刺骨,李藜脑子清醒到如同睡了十个小时饱觉。
一堆人都在议论这位投资人长得周正标致好似演员。
也不知道这些老年人是安全意识差,还是觉得城里来的英俊投资人,不可能对一个在村里住了七八年的女人起歹心。抑或是因为都是些男的,巴不得发生些猥琐恶心的事情。
他们眼睁睁看着姓应的投资人尾随李藜,甚至评价李藜不可能被看上。
王慧对着廊檐下那几个抽烟抽到牙齿焦黄的男的说:“我家监控都录着呢!”
然后她拖鞋都没来得及换,立马往李藜家跑。
李藜关上门,将应承泽晾在门外。
院坝里的草皮刚开始转绿,李藜不想坐坏嫩芽,挨着种有月季的花坛沿靠着。
应承泽等一会儿等不到结果就会自动离开的。
他很擅长做这样的事。
当初他等不到她对结婚生子的态度发生转变,就迅速提分手、断联,对待感情如同对待工作一样果决。
汽车启动的声音与王慧的询问声同时响起。
紧接着门铃响起。
王慧喊:“小藜,是我。”
李藜打算开门说些什么,彻底打消应承泽租她房的念头。
门大开至两边,一高一矮的应承泽和王慧,闯入她的视线,她瞬间忘记了前一秒想好的台词。
王慧谨慎道:“他说他跟你是高中兼大学同学,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