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阴柔的声音随着风消散在旷野中,那人骑着马也是迅速到了跟前,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脸上的皱纹像是嵌入到肌肉里,原本瘦小的身体在高大骏马的映衬下更显得弱小,但声音却是洪亮:“太子殿下,老奴终是见着你们了。”
“有劳无尘公公了。试问天子昨日心情如何?”陆祁笑着,似乎心中早有预料到这一幕,因而试探性地问。
无尘下马,伴着微微叹下的一口气,答:“殿下千不该万不该私自出东宫。天子的眼睛可是时刻注意你那边的动静,自昨日命老奴出来,天子已然不悦。所以殿下莫要失了自己的身份。”
“多谢公公。”目光短暂一沉的陆祁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石给前来的人,并顺手接过圣旨。
而早就打量方迟的无尘扭头就将话头对准了她:“你就是世人称赞的方娘子?真是好大的面子。”
“不敢不敢。”从来人的气势中,大概能猜出无尘是天子身边人的方迟谦逊地笑,同时心中暗叫不好,因为还没见到天子,就已怕是被有心之人记在心里了。
无尘半眯着眼:“能同时让殿下和二殿下都亲自来接的人,古往今来,你可是头一个。但我该提醒你一句,不要得意忘形,一切好自为之。”
“多谢提醒。我们要抓紧时间了,天子在等着我们。”
不知是有意护着自己,还是因为圣旨上的内容,方迟反正是看见了陆祁的脸色忽然间变得严肃,只是她还没琢磨透那句提醒的意思,难道是圣旨上说了什么?
本还想着去问原因的方迟,下一秒却是看见陆祁直接上了马,而且不似之前那般有允许她一同上马的动作。
“那便请吧。方娘子。”无尘满意地适时开口。
但方迟还是那个问题,索性可怜兮兮地看向马背上的陆祁,用央求的语气说:“我不会骑马。要不殿下依旧委屈一下?”
然而这时的陆祁却不说话了,眼睛眺望前方。
“怎么能委屈殿下呢?”早有准备的无尘手一挥,接着一辆有人驾驶的马车便缓缓出现。
原来他早就知道会这样,是自己单纯了。觉着演过头的方迟有些尴尬,然后再用目光刮了一下陆祁后,笑着应和,“公公有心了。”
“快走吧。这时间可一刻都不敢耽搁。”
如此,从原来的三人到现在的八人,再次踏上了回宫的路,虽然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胜在更安全了。因为在刚刚的那辆马车后,还有三位全装以待的护卫。
虽然方迟知道那不是来保护她的。不然她也不会在坐上马车后不久,就觉得格外难受。因为恐怕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路途不平,一往直前,马车摇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方迟强忍着不适和掀开帘子望向外边,顺便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可意外的是,陆祁刚好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以一种和马车差不多的骑行速度。
不刺眼的阳光下,陆祁的轮廓柔和,身形得衷,不被束缚的碎发随奔跑往后飞去,目光认真地看着前方,而光线也恰巧落进他的明眸里,为他增添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难道他还在想着天子的脾气?方迟看着他那任由风怎么吹都吹不开的半锁眉头,陷入沉思。他应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或许也承受了本不是我们这个年龄段承受的东西。
但可能也许更多。他的权力,身份,家族等等都让他背负起责任,连同那个尚未与之成亲的太子妃。方迟在过去的认识里,也算是大致知道古时人充满了无奈,尤其是生在帝王家的人。
不过,太子妃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方迟想到同样身为女子,便很难停止自己对她的想象。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还是古灵精怪的烂漫少女?
而自己会和她发生故事吗?方迟看着马车外的人出神。此外,这个世界会善待自己这个外来者吗?……看来自己要全面更正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
此世界非彼世界。正想到来时路的方迟,因马车突然一个大转弯而导致身体向另一侧倒去,接着还没发出疼痛叫声,便是看到了依旧山河万万里的天地中,离他们不远处显现出了一座城池。
“坐稳了。看够啦?”许是察觉到动静的陆祁侧过头来笑问。
一边脸色复杂地揉捏臂膀,一边重新坐好的方迟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那就是东棠城吗?”
“是啊。快到了。”陆祁点头,神情庄重,仿佛在面对心目中最为神圣的东西,“等会见天子可不能跟见我一样,你是我盛邀的贵客。而天子是个非常不喜欢事情脱离他掌控的人。其实这一点,无尘的建议倒是说的不错。”
“他是不是为难你了?”方迟问。
“那叫命令,亦是惩罚。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将被禁足于东宫。”
“可你明明是为他着想啊。”方迟不解地争辩,“你可以向他说明你的理由,就跟我按时完成不了任务一样。”不知为何,方迟有那么一瞬间竟想起了主任那张可恶的脸。
但陆祁却不这么认为:“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理由在他的眼里,一点都不重要。他在乎的是结果。”
“好一个唯结果论。”方迟喟叹,这一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过时。
然而,当她的感叹还未完全落地时,一支破云箭竟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意外出现了,且直冲着人而来。
风陵先一步地感知到:“小心!保护殿下!”
但却为时已晚。那箭矢的速度到底是太快,很快就到了人的眼前,都没给风陵他们出手的机会,然后在几声慌乱中,有人中箭,和从马背上摔下。
看到这一幕的方迟神情有些呆滞,惊慌和害怕的情绪瞬间从心脏迸发,而后随着血液占据了她的身体。
因为受伤之人居然不是她,而是与她仅一帘之隔的陆祁。
“有刺客!杀无赦!”一行人中最为年长的无尘反应过来,立马发话。
与此同时,方迟下车,来到被风陵保护的陆祁身边。
“殿下暂时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
没有时间也根本不用去思考,方迟也知道动怒的风陵是要去寻找凶手,而她有什么理由阻拦呢?
她看向怀中的陆祁。
彼时的陆祁胸口中箭,箭头一整个被射中进血肉里,伤口处的衣衫眨眼间就湿了一大块,而且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嘴角流下,话语间能看得到他亮白的牙齿全部被浸染为红色。
陆祁说:“你戏中唱过的,这天下万般生死相杀,没完没了,能躲过的危险,不知何时又会在何地露出獠牙。所以离开东宫,是我的选择。我甘愿接受惩罚。”
“你别说话了。”看着额头挂满汗珠和脸色渐渐苍白的陆祁,方迟更怕了。
有人说了,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会将世事看淡一点,但总有人会因此更加珍惜生命啊。
毕竟,在生死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了。
但陆祁却坚持说:“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更多内宅外的世界,它远比你戏文中的更诡谲和复杂。”
“我知道。”
“我好像累了。”单单说完这一句,陆祁就猛地合上了眼睛,昏死了过去。
见状,方迟无助地看向无尘,而那时风陵还没回来。
无尘先是环顾四周,在见到周遭平静后,下令:“保护殿下。我们要赶紧回宫!”
于是,至少比之前快两倍的行驶速度出现,但马车里的方迟再也顾不上身体难受,而是焦急地轻轻捂住怀中受伤之人的伤口,和时不时地看向外边。
好在再也没有其他冷箭出现,方迟也逐渐看到路人多了起来,想着应该是进城了,随即慢慢放下心来,自言自语:“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住。”
“驾!驾!让开!快让开!”外头的人在疯狂地催促着马匹狂奔。
而不知是因为颠簸,还是被自己弄疼了。方迟看到陆祁忽然又睁开了眼。他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啊。”
方迟急忙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能坚持,就是疼,啊。方迟,我们还要见面的,对吗?”
“当然要见面。”方迟肯定地答,“是你要来接我的。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是要将眼泪落在你脸上了哦。”
陆祁勉强地挤出笑容:“呵呵,会没事的。再见。”
这时,马车也刚好停下。驾车的人撩开帘子,说:“殿下,我们回宫了。”
原来是已经到达皇城门口。方迟赶紧带着人下车,但又迅速被无尘唤来的人将陆祁给带走。
“再见。我会去找你。”刚跟陆祁的背影告别,方迟转眼就对上了等待着的无尘那冷漠如冰的眼神,“他会怎样?”
无尘捏着嗓子,没好气地答:“自然是有上等御医照料。方娘子,走吧,陛下要见你。”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好自为之。”无尘走进宫门,不耐烦地在里面等候。
“等等。”想到什么的方迟将手伸进怀里一阵搜索,“等会万一出现什么状况,还请公公你多加照顾。”
“哦,是吗?”无尘脸上的冰冷消解几分,同时期待着所期望的东西出现。
可大约过去了几分钟的光景,方迟还是没能像陆祁那样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因此,她整个人尬住了,怪只怪当初离开时没有将一些贵重物品带上,于是只能讨好地笑:“公公,你喜欢听戏吗?要不晚点我给你唱一段?”
“走吧。”无尘的态度已经表明答案,相比于听戏这种精神层面的享受,他可能更倾向于真实的物质。他冷冰冰地道:“再不跟上,小心走不出这皇城。”
没有办法地,方迟只好跟上,然后在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和跨过数不清多少个门槛后,她终于跟着人来到了养心殿,以及见到了龙椅上的那位。
那是一位英气的中年男子,眉宇鼻唇间透着不苟言笑的干练,和光是坐着,全身上下就已是散发出一种历经战场厮杀而又不断凯旋的勇者气概。
不过他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可知罪?”
“陛下,不知民女何罪之有?”方迟的身体尽管打了个震颤,但还是强撑着跪下和强装镇定地问。
“你说呢?”天子缓缓走动,从伏案上下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人的跟前。
方迟不敢抬头,只好看那人的金丝布靴,答:“如果陛下想治我离家出走之罪,民女无话可说。而若是因为太子殿下受伤一事,那我想为自己解释。”
天子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定。
“陛下可知,太子殿下为何出走东宫?”方迟头低得不能再低,并且双手悄悄握拳,声音尽量坚定,“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太子本可安居东宫,而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太子或许也不会以身涉险,不是吗?”
同样的两句如果,方迟以不同的语气表达。她在赌,她相信陛下能够明白其中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