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日的伺候让宋猗蕤有些吃不消,梁璁终于大发慈悲地给他放了几天假。
宋猗蕤整理着南坊送来的东西。南坊八年,真正属于自己的也不过是一个小箱子罢了。宋猗蕤把八年来攒的钱谨慎地收起来,然后静静地翻阅着八年以来的舞谱。按照年次放好后,是竹实师傅赠予的曲谱。
《醉绮梦》放在最上面。宋猗蕤正看着曲谱,却没发现梁璁已站在他身后许久了。
梁璁看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若有所思。在被宋猗蕤发现之前,梁璁悄悄离开了。
次日,宋猗蕤睡眼惺忪地穿上外衣,刚下床就看见梁璁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而室内多了一个摆设。
多了一套古朴的桌椅,桌上摆着一条绣着兰花的桌旗。宋猗蕤顿时清醒——这看起来是摆琴的桌子吧!
宫侍抱着一床琴走进偏殿,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琴桌上。
梁璁满含笑意地望着他:“朕昨日看见你在翻减字谱,想必学过琴。这床琴,是朕当晚派人从太学琴社取来的。”
宋猗蕤满眼都是喜悦:“陛下,臣可以现在弹吗?”
梁璁笑着点点头。宋猗蕤深吸一口气,把剧烈的兴奋暂时压制住,坐在琴前,先弹了一曲《猗兰操》。
梁璁对琴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只是静静地倾听着。江畔兰泽,芳草馥郁。梁璁静静地看着宋猗蕤专注的神情。
曲毕,宋猗蕤缓缓抬头,眼中更加澄澈。梁璁想听他那日看的曲谱。宋猗蕤有点为难——毕竟《醉绮梦》他从未练习过。
不过君命难违,宋猗蕤取出曲谱,一字一句地学习着。说来也奇,平日他学琴试新曲时一句一磕绊,常把他急个够呛。可是这首曲子,他却试得很顺畅。顺过一遍,宋猗蕤简单回想了林竹实那日的弹奏,琴声自指间倾泻而出。
恍然间,似见两人沉沦花间,举酒共饮。琴曲就在两人夕阳下相互依偎中结束了。
梁璁感受到曲中这旖旎的情思,竟也有些微醺的意味。
阳光自窗中透过,顺着雕花的形状落成一地影子。
转过年来已至春天,殿试如期举行。今年的一甲三人全都出自寒门。而榜眼,正是张佑德。
梁璁对张佑德印象很不错。不卑不亢、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是值得他培养的好苗子。
琼林宴过后,梁璁便单独召见了张佑德。
张佑德整理好袍服,走到门前。迎接他的正是澧兰待诏宋猗蕤。张佑德见了宋猗蕤先是一愣:他本想考中后亲自拜谢宋猗蕤,却不料宋猗蕤却进宫成了皇帝身旁的人。
宋猗蕤却神色如常,依旧是得体的微笑。他早就听说张佑德中了榜眼,早就在心里替张佑德高兴过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内殿,向端坐高位的梁璁行了礼。
宋猗蕤行过礼便侍立在梁璁一旁。张佑德应答如流,梁璁十分满意,问完话又勉励了几句。
张佑德谢恩离去,却不由自主地向宋猗蕤身上瞄了一眼。
梁璁察觉到这一个有些疑惑又很欣慰的眼神,感到有点好笑。他转头看向宋猗蕤:“宋待诏,你和这新科榜眼认识吗?”
宋猗蕤莞尔一笑:“臣在南坊替他解过围。”梁璁挑眉,饶有兴趣。
宋猗蕤便想把把曹公子带他去南坊意图羞辱但是自己去献舞为他解围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刚讲到张佑德去廊后找他,梁璁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宋猗蕤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一时停止思考没有讲话。
梁璁笑道:“怎么不继续讲了?”
宋猗蕤讷讷:“陛下是不是不想听了?”
梁璁依旧挂着那副阴沉的笑容:“没有,宋待诏接着讲吧。”
宋猗蕤吞吞吐吐地继续讲,含含糊糊地只道自己跳了段舞。
梁璁点点头,让他下去休息了。
不久后,传来了曹公子被狐朋狗友背刺暴揍一顿的消息。曹公子伤好后性情大变,安安心心地领着梁璁颁给曹家的虚衔,再也没生过事。曹太妃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此时梁璁还不清楚,他将迎来自己事业的全盛时期。不过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大权独揽,朝野内外没有人敢反对他,万邦来朝;有可以倾注依恋的长辈,有可靠的继承人——还有一个目光的归处。
梁璁曾经设想过如果不当皇帝会去干什么。或许会去当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或许会成为称霸一方令某位皇兄胆战的诸侯。
不过,不太可能成为文人墨客——尽管他对文墨之事也有一定兴趣。
他野心勃勃,豪情壮志让他无法把心灵沉浸在山川草木之中。他只会占有他们,而不会怜惜他们。
不过,他很喜欢文人墨客。这样沉醉在桃花源里的单纯懵懂的人令他心安,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尝试一种与自己截然相反的生活。
仿佛是出游时遇见一处盛景,虽不愿久居,却愿常来。
他觉得,宋猗蕤就是文人。宋猗蕤身上有着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
他刻意地引导宋猗蕤学习诗词歌赋,关注虚幻而美好的事物;就算进入现实,他也竭力让宋猗蕤目之所及都是他统治下的太平盛世。
宋猗蕤是不可能完全超脱的,那种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品格是他注定会有的。
没关系,你不会看到任何值得你忧的东西。
久而久之,你就会沉醉在这场绮梦之中。
如此说来,宋猗蕤的确上了他的套。
宋猗蕤对梁璁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感情。
他还是恨着的。九年前那个为了巩固自己地位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年轻帝王的的确确害的他家破人亡。但是他清楚,梁璁知道他的底细,甚至也会料到自己还在恨着他。
这种对他如放虎归山式的信任与梁璁自己掌控一切的自信令他不甘又沮丧。
更何况他有着很高的道德要求:他首先要为大梁万民着想,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天下百姓是万万不可的;梁璁对他自己是有恩的,身为帝王一步步教引这个从南坊逃出来的舞伎,让他远离永陷泥沼的困境。
梁璁一直礼遇有加,还没对他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他看到无良世家垄断的局面一点点被打破,怀揣报国之志的寒门子弟不断进入朝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百姓安乐;边境不断稳固,万邦来朝。这些事情,梁璁的确功不可没。
梁璁是他的师。他感受到自己对梁璁产生了一种胆怯的依恋。
宋猗蕤每日下午练习弹琴。梁璁这会得闲,便守在宋猗蕤身边听。
半晌,梁璁问道:“宋待诏,你为什么要学琴。”
为了父母让我成为君子的期望。
这个答案差点脱口而出了。宋猗蕤险些被这个答案惊出一身冷汗。他若真这么回答,恐怕会被梁璁怀疑怀着复仇之心,然后前功尽弃罢。
宋猗蕤回答:“为了不在那种地方堕落。”
其实这是实话。他当时的确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去学琴,只是当时没有想清楚,只把父母作为寄托。
梁璁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早就问过南坊的人了。宋猗蕤姐弟一直拼命训练,为的就是免于卖身之辱。宋猗蕤,由表及里,都是干干净净的。
梁璁隐秘地笑着。他给今夜安排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小游戏,准保让宋猗蕤终生难忘。
夕阳渐渐沉没,华灯初上。宫侍取来晚膳。梁璁关了偏殿的门,看着有些疑惑的宋猗蕤。
“宋待诏,今日语朕共进晚膳。”
随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宋猗蕤如坐针毡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