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南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一名身穿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在几位跟随他的公子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南坊的大门。此人正是曹太妃的侄子。曹太妃不过是一个八品官的女儿,之前只是先帝的一个贵人,既没有家世又没有宠爱,在后宫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但是她却帮助了梁璁的生母——一个比她更受气的可怜女人。生母早逝,梁璁也记得曹贵人的恩情,将她升为太妃多加关照。曹太妃谨小慎微,她的家人却有些拎不清。曹家一朝得势,不思虑如何督促子孙读书延续盛景,倒是养出了一群不着调的孩子。这位曹公子便是。
曹公子进了南坊,迎客立刻谄媚地迎上去为他带路。曹公子进了雅间,说要听曲。迎客出了雅间,能唱的名伶大都在贵客膝上坐着呢——除了沁兰。迎客略一皱眉:沁兰嗓子虽好,有时候却犯傻,恐怕冲撞了曹公子。但是不叫个唱曲的来,曹公子更生气。
迎客招手,沁兰捏着裙角走了过来,有些忐忑地进了雅间。沁兰低头行了礼报了名字,唱了一支《点绛唇》。歌声婉转动听,将词中春日盛景唱得淋漓尽致。曲毕,沁兰又行了礼。
曹公子嘬了两口酒,说要听《念奴娇》。身边的狐朋狗友立即嬉笑起来。曹公子要听的,是几个狐朋狗友填的一篇淫词浪曲。
沁兰见他们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心道不妙。跪下告罪道:“奴愚钝,不会唱《念奴娇》。”
曹公子得意洋洋地欣赏着沁兰窘迫的样子:“张佑德,把词给她。”
那个叫张佑德的身上是一套陈旧的绸衣,在几个公子中显得十分寒酸。张佑德家本来是十分显赫的,但是梁璁登基清算了不少家族,他家虽不至于像宋家落个全族流放的下场,但在朝为官的均被罢免。到了他这时,竟连上学的钱也出不起了。好在他的邻居是曹家,张佑德只得依附于曹公子。
张佑德是看不上曹公子的作风的,但是谁叫他有求于人家呢?张佑德左右翻找着,竟没找着那张被扬到他脸上的词。
几位公子的目光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她不会唱不怪她,你丢了可就怪你了。”曹公子撇了他一眼。
空气凝滞着。
“这样吧,”曹公子扬起一个居心不良的笑,“昨天那个名伶澧兰跳的拓枝舞据说不错,可惜我可没看见。你把他叫来,给我跳一遍。”
雅间响起哄笑。就张佑德,他拿什么去请澧兰呢?
沁兰垂头不语。
张佑德在众公子的讥讽中狼狈地走出雅间。他问了迎客,迎客看他穿着有些不耐烦,只说在廊后舞室。
张佑德一路走到舞室。宋猗蕤正整理着一个月后宴会献艺的衣服。张佑德深吸一口气,作了个揖:“小生张佑德,拜见善才。”
宋猗蕤听这话有些好笑,便转过头来。见张佑德穿着一身与贵客格格不入的衣裳,便问道:“公子寻我有什么事吗?”
张佑德有些忐忑,磕磕绊绊地说了来龙去脉。宋猗蕤一听被招去唱曲的是姐姐宋佩葳,便起身向雅间跑去。张佑德本以为会被羞辱一顿,却没想到宋猗蕤去的怪急,连忙跟上宋猗蕤的脚步。
宋猗蕤进了雅间,立即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向曹公子行了礼,然后就跳起拓枝舞,依旧是那样轻快的舞步。
虽然曹公子一众只是为了难为张佑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宋猗蕤轻盈的身姿吸引,不知不觉一舞已毕。曹公子见没有侮辱成功,有些扫兴,带着一众狐朋狗友离去。
宋猗蕤把姐姐送回了廊后,却见张佑德站在原地没有走。
“公子还有什么事吗?”宋猗蕤温婉地笑道。
张佑德一面摇头,眼圈却悄悄地红了。自家道败落后,自己在父母的压力下依附曹公子上学。曹公子为了羞辱他,故意带着穿着寒酸的他出入各种勾栏瓦肆。上了八年学,便受了八年气,忍受了八年讥讽与白眼。而今,竟是第一次有人帮他解围。
宋猗蕤静静地站着,温和的目光落在张佑德偏过的投上。半晌,张佑德才说道:
“善才的名字真好。澧水之兰,高洁雅正。”
宋猗蕤听了这话却落寞了,但还是附和两句便行礼离开了。
张佑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回廊深处,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按理来说,宋猗蕤现在是不应出面献艺的——毕竟他马上要给皇帝献艺,昨天的舞蹈是最后一场了。教坊使不满地训斥了他几句,便将他赶到了舞室。
宋猗蕤给皇帝献的舞并不是昨日跳的拓枝舞,而是南坊精心排演的揽月舞。这次的宴会邀请了南越诸国的首领,自然要排演体现大梁特色的舞蹈。
宋猗蕤继续整理献艺的服装。雪白的绸衫绸裙,高耸的银质头冠与垂着数条银饰的肩饰,两条长纱袖。
宋猗蕤闭上双眼回想着舞蹈的动作。一条洁白的银纱自梁上垂下,披在他的身上叠了无数层,如同皎洁的月光一般。
宋猗蕤收好衣服,在舞室中练习。
虽无器乐伴奏,宋猗蕤还是按着节拍跳着。恍然间,他仿佛见到云中诸仙在云中奏乐起舞。
连跳了三遍,宋猗蕤脱力地倒在地上,脑海中却浮现出不少纨绔子弟的只言片语。
按理来说,来南坊的基本不是什么国家栋梁——但耐不住某些治家不严的臣子的孩子会来啊。这些公子哥总是附庸风雅,又想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刻意地谈论一些国家大事,总是用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得出一些荒诞的结论。
按理来说,宋猗蕤在南坊是不应该在意这些的。讲个笑话,南坊最初的设置是为了给朝廷排演礼乐——毕竟那是教坊的一部分。可是大梁王朝统治二百年,时局早就变了。南坊收纳了罪臣家眷,一步步沦为官方开设的烟花柳巷。但是南坊——这个混乱的、只有**的世界里,他还是不甘心堕落。他早就看惯了许多伶人一步步在权贵子弟的玩弄下走向深渊,他和姐姐拼命地练习,只为摆脱出卖身体的威胁——被选上皇室伶人可就不能随意被这些人左右了。
多么荒诞啊,宋猗蕤苦笑起来。
他不得不依靠仇人的权势保护自己。
平心而论,梁璁是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君主。如果他的全族没有因梁璁而死,他定会如父兄一般入朝为官,为大梁鞠躬尽瘁。
平心而论,梁璁是他大梁的君主,他不仅不应该仇恨梁璁,还要体谅梁璁的苦处,叩谢梁璁不杀之恩。
宋猗蕤越想越悲哀,泪水混着笑声涌出。
不了不了,不想这些了。
他又想回一月后的宴会。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他依稀记得大梁四年前刚对南越用兵,只是一时补给没有跟上便并没有赶尽杀绝,让南越诸国岁岁纳贡。
以梁璁的性格,除了要牢牢把握自己的权力,领土自然也是多多益善。
而南越诸王领土被削,年年纳贡,也会心有不满。
真是不知道一月后的宴会会是何等情景。
宋猗蕤闭上双眼,又想到那句令他哭笑不得的赞赏。
澧兰,可真是个好名字啊。
可惜肮脏烂泥里,本就长不出洁白无瑕的兰花。
宋猗蕤长叹一声。皎皎弯月,自东方悄然升起,撒下一片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