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允辞回了定北侯府已是半月有余,而自肖公公带着圣旨,陛下亲自为她与太子指婚后,这位家世显赫的郡主,在京城中的地位更是愈发特殊起来。
那日郡主独自进了宫,求了一个宛月族二王子进京述职的恩典,便将自己许给了皇家,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太子妃的身份,既没让侯府为难,也没让天家施压。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冷,雪簌簌地下着,难得有几个晴天,祁允辞更是宛若回到了年幼时期,没有侍女地三催四请,是不会从暖阁内起身的。而陛下也给足了这位准太子妃的面子,侯府上下,除却原本的老人,所有的使女,佣人统统都出自内廷,那是宫中伺候娘娘的规制。
“还不起?”祁枭在院内练枪,星罗棋布铺就而成的小溪流水被惊起了浪花,一袭白衣踏雪有痕,惊散了陛下差人送来的千尾锦鲤。树上落的薄雪还未化去,内院中早已燃起了银丝碳,生怕将这些贡品给养死了。
“再躺会儿。”祁允辞披着一件浅粉色的大氅,上面围了一圈火狐的毛,正是在离原狩猎时所得,而大量的兽皮除却敬献给陛下的以外,几乎全在她这里。
祁允辞让华岁替她开了窗,屋外的凉气吹散了燥热,正对上在银装素裹中练枪的兄长,随手扔出一个脆枣,正好被长枪挑落,掉入水中,身若游龙带起的劲风,吹起额角的发丝,枪尖稳稳正中祁允辞的眉心,可她甚至都没有闪避。
“哎,金丝软枕,锦绣丛中,寒梅正盛,小阁看景,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感觉骨头都躺酥了。”祁允辞吃着一碗京城中常见的面皮,那是清早让人从南门买回来的,据说那家最好吃,她也不讲究朝起十六碟,夕时三十二碗的大梁贵族风俗。
“要我替你松松骨吗?”长枪一收,覆手而立,居高临下的望着祁允辞,祁枭的表情属实算不上好看。
“别了,好哥哥,饶了我吧,朝堂上怎么说?可不许拿我撒气。”祁允辞用手帕包了一块薄饼递给祁枭。
“还能怎么说,钦天监监正亲自测算的吉时,一个月后的今日是个好期。”
“那你气什么?可以了,还能再留一个月。今年的雪落的太早了,仲冬便下了,陇右道那边需要朝廷拿银子赈灾,宛月族更是需要吃饭,牛羊死了,人不能再死了。”祁允辞伸着手,去接屋檐上的落雪,无所谓地笑着。
“更星,我让你取得话本可拿来了?”
“主子,带过来了,特地是从城南那间书店取来的,主子快看看,写的可有意思了。”
“大、胆,谁准你背着本郡主偷偷看的。”
“主子,主子饶命。”
祁枭茶色的眼眸落在自己妹妹身上,默许了她所做的事,甚至动用了别的关系,为流言的甚嚣尘上推波助澜。
“殿下,不知为何京中都在盛传您早已心有所属,甚至,甚至有话本问世,可需要想办法制止?这恐您和郡主有生嫌隙啊,还有镇北侯府怕是会有意见。”
“制止?制止干什么?添把火,要烧就烧得更旺些吧,就怕他们侯府不和孤生嫌隙。”坐在轮椅上的太子半隐在阴影中,放在小炉上的茶水逐渐沸腾,升起烟雾,看不分明面容,寒炉对雪烹,自有茶香阵阵,白衣侍女在一旁替他斟茶。
“对了,把话本拿来,让孤瞧瞧。”
凌霄上前一步,恭敬呈上“殿下,实在是污了您的眼。”
“这算什么?”贺遇随手翻了几页,一撩衣袖,将放在手边的圣贤书扫落一旁“替孤取纸笔来,孤亲自写。”
“殿下!”
“你去给孤查,到底是谁将当年孤摔落悬崖时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倒是帮了孤大忙了。”
“那找到后如何?”
茶杯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暖阁内显得尤为突兀,贺遇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淡淡开口:
“赏一具全尸。”
凌霄领命立走,复又想起什么,在一旁小声问道“殿下,书中之事不是您当年为推拒殿阁大学士之女所有意透露的吗?”
贺遇并不搭话,摆了摆手,让人退下,边看话本还随口感慨道“罗衣湿,红袂有啼痕,写这么文雅做什么,百姓哪里看的分明啊。”
贺遇寥寥落笔,苍劲有力,写下的却甚是香艳,他苍白的面容挂着玩味的笑意,流传在宫廷内的太子落难,民女所救的故事,怎么会让贫民百姓知晓的连细节都不差分毫?
“陛下,这话本虽未指名道姓,但明里暗里,都是说太子心有所属,恐怕镇北军中会有所不满。”肖培安在一旁替陛下研磨,一边汇报着金吾卫传来的消息。
“朕这位太子啊,太会审时度势,若非他双腿尽废,扶他坐皇位也未尝不可啊。”御书房内,元帝批改着奏折,而一旁还放着金吾卫呈上来的话本。
肖培安降低了自己的存在,并不敢妄议立储大事。
“你去东宫,替朕传道旨意,让太子静心修身,也是要做丈夫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没个定性,喜欢什么样的,让他自己去和太子妃商量去。”
“小阿允这就要出嫁了。”阿诗勒津一边躲着祁枭的长枪,一边闲聊,一时疏忽大意,被祁枭的长枪挑进了水里。
“大胆,你就这样对你表兄,你们大梁不是最讲究长幼秩序吗?你俩能对我这个做哥哥的有点儿尊重吗?”阿诗勒津从水里爬出来,一把拽过外衫披在身上,内院里到处都是炭火,将本就火气旺盛,还一来就用弯刀和祁枭打起来的宛月族二王子热了一身汗,他顺手抢走祁允辞手中的蜜饯,丝毫不讲究的席地而坐,那一头卷发湿漉漉的黏在大敞的胸膛上,屈膝右手枕在上面,大声控诉着对面那对兄妹的劣迹斑斑。
“我们大梁?你是大梁人吗?要我尊重你?”祁枭偏头警告地望了他一眼,宛月族作为大梁属臣,阿诗勒津时隔四年后再度进京述职,顺便送自己表妹出嫁,开口就不是个注意言辞的货。
阿诗勒津瞬间就知道自己犯了错,隐晦地用宛月族俗语骂了一句,“祁枭,你这话说的,宛月族同大梁世代交好,更是诚心敬重大梁,何时本王就不能用大梁的礼法教训你了?”
他话刚说完,就有宫中的教习宫女指挥着侍从搬来椅子“奴婢问二王子殿下安好,殿下怎么坐在地上,这浑身都湿透了,奴婢先带您去梳洗。”
祁允辞轻笑一声,将面前的蜜饯又拿了一颗,径直朝阿诗勒津丢去,他也不动,张嘴,正好接住。
那教习宫女看的两眼发黑,这无法无天的郡主竟要成为太子妃?她刚准备开口,就看见祁允辞上扬的桃花眼落在了自己身上,含着点儿不怀好意的笑,正等着她开口。
“郡主,侯爷,奴婢先领着王子殿下去休息。”
“去吧。”祁允辞轻巧的说道,“表兄,记得一起来尝尝这和聘礼一起送来的蜜枣。”
“满意了?”祁枭眉眼之间都蕴含着笑意,一瞬间冲散了他这一年来,自燕王殿下病逝后就一直苦苦支撑的肃穆。
“还不错。”祁允辞的手指把玩着自己发尾的那颗红宝石,她的手并不如葱玉,只能说是骨节分明,捏着那颗珠子细细摸索过每一处“教习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祁枭尝了一颗蜜枣,没有出声附和,但也沉默的表达了认同。
自年幼时便养于宫中,吃穿用度位比先皇皇子,礼仪教养更是挑不出错,只是看,他们想不想给人面子,毕竟连启蒙老师都是当世大儒,刚能拿剑,就由他们的父亲,曾经的镇北侯,四境主帅祁御亲自教学,一个小小宫女,也敢拿乔?
“这枣子不好吃,别吃了。”阿诗勒津好歹是换了一身不有伤风化的衣服,四周偷摸看着他麦色肌肉脸红的侍女也少了不少,就算是宫中出来的,也没见过这么袒胸露乳的男人。
“小表妹啊。”
阿诗勒津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可此时暖阁内只剩下他们几人的时候,却有一瞬悲从中来,半跪在祁允辞的身侧,拥有相同卷发的两人靠在一起,“妹子啊,是哥哥们没用。”
“阿诗勒津,你是脑子和水一起擦干净了吗?”祁允辞笑着往旁边躲了躲,却并没有挣开被扣着的手腕。
“别这样,我是太子妃,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而且我还是很受天家重视的,三天前下聘礼的时候你不就看出来了吗。”
那日第一声礼炮震响了镇北侯府的门楣,四下的百姓夹道相迎,看着五十五抬聘礼由双雁开道,浩浩汤汤,乐声四起,特有的方糖与银元宝,从太子府一直洒到了镇北侯府,红色的帷帐漫漫,禁军、羽林卫镇守一侧。
祁枭与阿诗勒津坐在正厅的两旁,静静听着影卫的汇报,脸色属实难看,过了好一会儿,阿诗勒津实在是忍不了了,攥起坐在一旁啃肉干的表妹,一连串的宛月语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最后也只是一句“妹妹,我。”
“好了,二表兄,唱礼的马上就到了,别甩脸色,要是实在舍不得我,就替我多备些肉干,这个好吃。”
“这当然好吃,这是你大表嫂知道你要嫁人了,又是一个人,特地给你做的。”
“替我谢谢表嫂。”
“你,我不和你说这些,那太子甚至不亲自给你下聘,他不知道坐马车来吗?”
“阿诗勒津。”祁枭打断了他的话“尽说些胡话,哪里有男方坐马车来的道理,走吧,去看看礼单有什么。”
一阵又一阵的礼炮声炸响,红连着红,连侯府内的那棵歪脖子桃花树的枯枝上都缠着红绸缎。
“见过侯爷,二王子。”
“肖公公。”祁枭让华岁拿了银两和金瓜子递了过去。
“侯爷,太子殿下不幸染了风寒,难以来给郡主下聘,万望见谅,所以陛下让杂家走了这一趟。”
“谢过陛下,太子殿下金贵难言,自当以身体为重。”
“起——唱聘礼”
“离原大雁一双,嘉州绮罗缎面绣十匹,点翠栖凤麒龙成钗一对,纯金圣冠酉鸡六十四对,云丝二十批,玉质辟毒筷一双,绿浮玉锦琴一架,骨萧一支……”这唱词足足念了有半个时辰,每一页礼单的起始都有礼炮做前奏,伴上众人的惊呼。
那声音逐渐飘远,阿诗勒津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的嫁妆与聘礼上,忽然一把扯过祁枭,速度太快,竟让这位六岁便上了战场的
侯爷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不及格挡“阿诗勒津!”杯中的茶泼湿了他的衣襟。
“祁枭,院里面的东西,一定要让妹妹带走,这些必须全部都是她的嫁妆,你不许拿。”
“阿诗勒津,那是我嫡亲的妹妹!”
“妹妹,我现在就给王兄写信,让他再给你添一点儿,大不了从我这里出。”
“二表兄,你可别再给大表兄惹事儿了,我也不要你的老婆本,我这些就够了,阿爹和父亲给我们留下不少私产。”
扯淡,要是真有不少,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祁允辞望向暖阁外的那棵长的奇丑的桃花树,希望万事顺遂,可别再在婚礼上闹幺蛾子了。
此时年轻的政治家们还不知道,以后的史学家讲起大梁元和帝年间的事,最爱切入的时间点,便是这位倾宁郡主与太子的大婚,世家、皇权、军权,随着这场婚礼的进行都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个时间点,上接镇北侯收复失地,与庆州知州黑市案,下接当权者权力的更迭,与盛世的开创。
只可惜,处在那个朝代的人们还不知道,只是单纯的翘首以盼着,这场典型的政治联姻所塑造的盛大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