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源 第14章 危机

“许、诟。”

“哈哈，是的，”青年笑容真挚，不过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多多少少带了点儿谄媚的意思，“我是许诟，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对面那人小鼻子小眼睛，年过四十仍长得一副唧唧歪歪的小家子气。他努力瞪圆了扁平的眼仁儿，实际效果聊胜于无，实在惹人发笑：“老家在信宁，高考601分考入南港大学，就读新闻专业，目前在监察区实习……前途一片光明。”

“是，老总，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哎，这可不能乱叫，我担待不起。”那人笑着推拒，“在监察区工作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当下响应学校号召，趁着年轻出去见识见识大场面不是坏事，但要是把一辈子的时光都吊在了那儿，可就是彻头彻尾的蠢人行径了，你说对吗？大学生？”

“是是是。”

“上头听说了你在监察区做的事，十分看中你的业务能力，根据大数据推算来看，你自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潜力将会呈断层式上涨。如若你在校期间表现良好，我司将特批你减免实习期限，月薪7000起步，你看这条件是否配得上你的实力与野心？”

“这可太好了！我一直想要同贵司合作，没想到这次机会直接送到了眼皮底下！”许诟跃跃欲试道。

“我们为阁下许下承诺，希望许先生也能为贾老板交个实底。这里呢是一份合同，许先生慢慢看，看完之后不妨就把这合同签订下来，早做早了事，你我都安心。”

“哈，啊……那个，柴先生，其实我觉得吧这个事情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我现在还没有完全从学校中脱离出来，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勇气定死了将来的就业方向。您得给我些时间考虑和纠错……”

“年轻人，贾老板愿意签你，就是看中了你出类拔萃的决心和魄力，唯唯诺诺并非我司秉承的初心理念，”他朝许诟友善地笑了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许先生拒绝的话可要想好了。”

“那……那我再拒绝下去是不是就驳了贾老板的面子？”许诟默了默，下定决心后如行云流水般在合同空白处签下了桀骜不羁的署名。

“好酒配好菜。”对面那人从桌子一端推出一张照片，男人眉宇冷清，脸上沾染血色，无形中透露出一丝狠厉。照片才印出来没多久，看上去是偷拍的，“实不相瞒，有俩人如老鼠屎一般搅黄了贾老板的‘大生意’，我司上下震怒，贾老板下达命令势必要彻查此事。这个男的是个头目，身边跟着一个女的，暂时可以确定这个不断作死的罪恶小团伙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听闻许先生曾经率领一队监察区成员光顾郊区展览会，与这二人打过照面，作为我司特聘员工，我想许先生对于有关信息一定会知无不言的，对吧？”

许诟脑海中顿时闪过千万个念头，回过神来舌头都捋不利索了，“不……不是……我……”

那人小酌了一杯红酒，“徐先生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尝过违约的后果吧？——‘四个古国三个倒，剩我一个不死鸟’，啊，曾几何时南港市四五个大集团并驾齐驱，如今只剩‘文艺集团’一家独大，许先生千万要想好了，虽说这一时的义气能彰显出您的年少轻狂，得了友人的疯狂赞许，但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人生毕竟是自己的，就业也是，生老病死也是啊。所以趁着年轻，还是为将来的生活多想想，否则老了缠绵病榻，思及今日，悔不当初……谁又想这样呢？”

许诟几乎把裤子搓出线来，掌心里的汗水沾湿一身，忽而又像是下定了决心，“这男的我未必认识，但这女的她……”

“算，算是我前女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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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温度很高，分明是寒冷的冬季，屋内却犹如盛夏一般温暖。女人屈起手指打了个哈欠，周遭男模纷纷嬉笑着捶背揉肩，“姐姐，舒服吧？”

女人拖着低哑的声带笑了一声，“所以，你套出了什么？”

“报告贾总，这俩人的身份信息基本尽在掌握了。女的高中文凭，年纪不大，家里除了个老太太，其他人都死光了。至于这男的，好像是个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无父无母，连身份办理也不怎么及时……按理说这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勾搭到一起去，但没想到他们竟然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该死！”

“嗯。”女人顺着男模跃跃欲试的手指扯了一把，那人当即弯着眼睑笑出声，“姐姐真是的，坏死了。”

“我派去的‘跟屁虫’定位到他们曾带着从工厂里偷到的‘赃物’出现于南山一带，后来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女方独自朝南山西路行进，我查过她的底儿，她奶奶就住在道路尽头那一南池海滨，完全可以顺藤摸瓜然后把她揪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呢？”女人掀起吊梢眼看他。

“反正他们亲人死得干干净净，又没有定期工作，这回做事也不用考虑封口费，或者封那些蠢人的口。既然老天助我，不妨就让他们，从这世界上，彻底地消失。”

“啊！”光着上半身的四五个男的吓得纷纷站直了。女人在躺椅上支起身子，鬼迷日眼地一扫，继而笑道，“‘消失’——你不觉得太便宜他们了吗？阿柴，你是条狼，不是条狗，为人处事，还是不要太温柔体贴了。”

“我真的很喜欢Emily Blunt的《呼啸山庄》：神秘的庄园，他人的背弃凌辱，归来的男主人公，谋划已久的复仇，美好事物的崩坏……这真是个伟大的故事。复仇、爱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就着那个姿势去刮战战兢兢的男模的鼻梁，“小坏蛋们，不管听到了什么，你们要是敢说出去，下场会比他们还要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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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只能凭着记忆模棱两可地锁定一两处住址，幸而守在海边建造的房屋少之又少，我最终来到门前，慢慢敲了敲。

这是一家小平房，正前方就是海，与海面的距离倒是经过了精细测量，涨潮时海水无法淹没，退潮时离大海不算太远，但旁人大多无法理解这种作死的行径，毕竟谁也不知道如今大海面对人类的迫害哪天会不会抽风般地多涨潮一毫米。

很长时间过去，正当我还想再敲一下时。倏忽间，门开了。

老太太穿了一身素色连衣裙，抹了口红和粉底，除却眼角皮肤不再紧致以外，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我捏紧了手指，象征性地叫了一句：“奶奶。”

她耷拉着眼皮，“进来吧。”

屋子里放着旋律悠扬的乐曲，四周摆满了她同另一个老头的双人合照，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饭菜说不上丰盛，有些看上去甚至卖相难看，但我愿意相信这是她尽了最大努力做出的成品。

我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她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坐吧。”

她没有动筷，我也只好耷拉着脑袋盯着眼前粒粒分明的米饭。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其实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进来的。今天是我丈夫去世二十六年纪念日，我没有想要宴请任何人，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跟他待一会。”

“我知道，”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来看你一眼，今天过后说不准又要一别好些年头，到时候生离死别，也别留下什么遗憾。”

“哟，真是来看我的？还是被人撵回来了呀？”

我眼皮一跳。

“我说怎么无缘无故来献殷勤呢，原来是把这当免费充电桩了——身上一股臭烘烘的死味……”她低头扒饭了一口饭，“怎么不吃啊，等着我喂你吗？”

“哦。”我用筷子挑了一口米饭，米粒在唾液的催化下迸发出坚若磐石的意志，险些把我牙齿绷断，我生吞了下去，感觉好似把我食道划开了个大口子，再吃了一口茼蒿——没煮熟，根茎同生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特殊的一点便是有能把活人齁死的咸味儿，呛得人眼泪鼻涕一把落下。

“好吃吗？”她抬起头。

我看不出她眼中抱有什么期待，但还是下意识地反应，“好，好吃，非常，有特点。”

她低笑了一声，口中“啧啧”，“别顶着她那张脸说这么恶心的话，我想吐。”

我又把头低了下去。

歌声轻微，渐入**部分，她好像很放松，一时忘记了防范我这个外人，沉醉地随着鼓点挥动手臂，眼中流露出不切实际的微光。口中念念有词，从肢体语言来看，她极度放松，甚至已然达到了飘飘欲仙的境界。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呢喃道，“他打扮得很好看，戴着渔夫帽，肤色特别白，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海下水晶一般的光泽。放在乌泱泱的一群男的里面，我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来。”

“他坐了很久的车，到南池岸边钓鱼。如果太晒了，他眼睛会睁不开，于是半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把卷起的帽檐往下放一放；钓到了鱼，会放声笑起来，那简直是我看过最美、最美的风景。”她仿佛进入了无尽的遐想之中，“他钓鱼的手法不太专业，很少有鱼儿咬他的钩，所以要想看他的笑容，需得我无声息地捡起两三条大鱼扔过去……他更开心了，那眉眼，就像被精细雕琢的宝石，太阳光下，亮得刺眼。”

我叹了口气，“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有点嫉妒。”她板着脸，有些不悦，“他会对那些面目丑恶的鱼儿笑，从来都不会对我笑一笑。我在海底，他看不见我，可我却看得见他，那么优秀，那么帅气……为什么我这辈子都要活在海里？我要变成人，我喜欢他！”

我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眼睛倏然瞪大了，“你说什么？你生活在海底？你本身不是人类？”

“我有时候真的很恨，恨那该死的海神为什么要给我那么重的责任。我过得真的好辛苦，我要组织那群恶心的鱼——它们不长脑子，七秒以内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整天就知道吐泡泡；我要苦口婆心地劝整天给我搞事情的水母，拎着一堆丑得不能再丑的触手四处逛游；我还要同那些往南池排放污水的烂人斗智斗勇，稍不留意就要遍体鳞伤……我能从中图谋到什么呢？我甚至，都见不到他了。”

“你在南池，你有海神交付予你的权力，有管理一切的义务。‘东海有蛟龙，西渊有神龟，南池有巨蟒，北海有恶鲨’——东、西海域两大领主已然陨落，北海……不是……”那条断了的线终于接续而上，我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震惊，今时今日，我触及到海洋中压抑了上百年的秘密，“——你是南池的领主！你是消弭无声的那条巨蟒！”

她没搭理我，自顾自继续说道：“那天，我完成了一切事物。我把海里那堆弱智东西全部安顿好了……我早早地在那里候着，一夜没睡，生怕错过了与他的见面。可是……可是！我看到他从车里，牵着一个女人的手下车。”

她眼眶涨红，嘴唇神经质地哆嗦，潜藏于皮囊以下的灵魂终于在谈及**之处时露出了张牙舞爪的一面，“他笑得好开心！他笑得好开心！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朝我这样笑过！凭什么？就凭我不是人，就凭我倒霉，我有义务在身，我得管那群傻逼的生与死，我就该这么窝囊地过完这一生，我就该这么混混沌沌地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