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告诉他,每年冬天都会盼一场雪。
一早醒来就被告知,“愿望实现”。
喜得我是打着赤脚就跑去开窗,凉风顺着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
窗外是一夜积雪,树叶被压的摇摇欲坠,黑瓦黄匾飘飘白雪。
梦中不曾有过的景色。
我不喜欢冬天,但是如果冬日有雪,严寒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啪”的一声——
眼前骤然一暗,我整个人已被拎回暖榻。
他铁臂如钳,分明写着:不穿戴齐整,休想踏出房门半步。
我索性舒展双臂,挑眉睨他:“那便有劳楚将军……”尾音拖得绵长,骄纵的说:“亲自伺候本夫人更衣。”
楚如榆陪我一起漫步到梨苑,美,美的及不真切,花开满树,花落满园。
在这满庭梨雪纷飞的景致里,我忽地起了痴念:“往后年年冬日,鱼鱼都要陪阿悦看一场雪可好?”
话音落在花瓣上,竟未得回应。只见他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梨花,眸光比月色还温柔。
“那你最爱什么花?”我转而问道。
他忽然倾身,将那片梨花别在我鬓边:“最爱…”呼吸拂过耳畔,“阿悦这朵向阳花。”
美好的降临,总是会被不那么美好的事情打破。
我,遇见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依旧是这场雪,我只是出了个府想去看看小阿福,好不容易说服木槿让走走。
在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间隙,我被人拖走。
拼了命的挣扎,想发出声音,绝望的看着自己与人群的距离被拉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恨,我无助。
不得不承认,我怕那双眼睛。
凝视,**裸地凝视。
呐喊,撕碎了喉咙。
我用尽了所有我知道所能逃生的方法。
力量的悬殊,它只要一手就可以对抗我所有的拼尽全力。
只是脑中不断浮现出的是少年郎光芒笑颜。
我求它,求它放过我。
意图寻找任何可以对抗的东西,周围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趁机咬住它的手,血腥味在喉咙蔓延,令人作呕。
这样的反抗只是使其更加疯狂,扯发,扇掌从未停止。
痛!
知道吗?就差一点我想眼睛一闭再也不睁开。
但我摸到了一块石头猛的砸起,趁它没反应,想往外跑。
可我起不来,我就爬。
眼见着他在后面,靠近,靠近,再靠近。
我紧握那块能给我带来一丝希冀的石头。
准备拼死一搏之际,木槿来了,带着他从吐着毒信子的“蛇”躯干下把我救了下来。
喜吗?喜得。
我想抱上去,却失了力气。
楚如榆上前要抱我,余光好像瞥见那人的笑脸,瞬间红了眼睛转身。
这样子我还第一次见,也会被吓到。
“别!”
等我回过神来,冲上前用早已力劲神危的身体将其拦住。
好在他是理智的,将我抱起,像是试图给予温暖,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生怕牵动这一身触目惊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我看见楚如榆他在发抖,整个人。
“呕!”
不知怎的一口酸水上来,吐他一身。
起初我以为是单单无法面对一人,因怕他可能看见我狼狈地放下一切,蝼蚁般卑微跪着求饶的样子。
后来发现,木槿茉莉的触碰下亦如此。
才发现,是患了病。
再无法接触任何人。
又开始了,敏感觉得被每一个人都会伤害自己。
楚如榆不再靠近我,只是单独歇在榻上。
有时会想,他是不是会就这样离弃我。
从前我是众人眼中的姣姣明珠,可他见了我最不堪的一面,在书文话本里都得是跌落神坛的终章。
又觉得这种想法真坏。
他是天上的月亮,那么好的人。
这些天他似乎很忙,都不怎么见得着,脑子里还是偶尔会蹦出是在躲避的错觉。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避免。
直到来人向我道歉说,没能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也是,以折磨他人为趣的国舅爷,当朝皇后的同胞弟弟,想要把一切遮掩成为过去何其简单。
但是,楚如榆告诉我: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办法。”
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从未曾见过的,那么纯粹真挚,好像,但凡有一点小心思都配不上的模样。
但我生来便是烈日,是逐日的葵,而绝非需要等待他人拯救的娇花。
纵使那日真要赴死,也定要拽着仇雠共堕无间。
世人若见我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又如何?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能活下来的手段都值得淬炼成金。
说,打的是一国之母的颜面,皇家的威严。
不说,是满腔怒火无法发泄,抑塞难抒。
只是,凭什么受了委屈就一定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我不服!
夭夭脊背挺得笔直,红缨枪在青砖上撞出火星:“要闯刀山火海算我一份!我陆夭夭怕过谁?就怕你不肯用我!”
易家小娘子攥着双拳上前:“林家阿姐尽管放手去做!易家女儿虽力薄,但这份肝胆绝不落人后!”
木槿“扑通”跪地,玉簪在地上磕出裂痕:“奴婢已经错过一次…”她抬头时眼底烧着悔恨的火,“这次便是阎罗殿也跟定娘子!”
茉莉默默系紧腰间短刀,动作利落得像在说:赴死何须多言。
母亲抚过我发顶的掌心依旧温暖:“林家百年根基,不就是给你们这些小辈撑腰用的?”
回廊转角,玄色衣袂掠过朱漆柱。那人抱剑而立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守在目光所及之处。
既如此——
这世间还有何可惧?
京兆府,公堂之上,门口百姓唏嘘不已。
各种污言碎语刀剑般刺来,我成为那些所谓“文人墨客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为什么就伤你不伤别人?”
“怎么不保护好自己?”
“你真的没问题?”
那位国舅爷哪怕浑身是伤,依旧一脸轻狂的认可着那些话语,毕竟在他心里人不如土。
打一国之母的脸,让皇室颜面扫地。
我做好了那样的准备,但终是未上公堂,转而入了皇宫。
我,不是一个人…不是吗?但我好像又无法自我欺骗下去,母亲疼我,又没有那么疼我,她是京城妇人的典范,是仪态端庄,事事为家族荣耀着想的林家夫人。
那日,众人皆慷慨激昂之际,母亲说完那番话后便含笑不语。
众人散去,她温柔地为我扶正鬓边珠钗,指尖却在触及耳畔时骤然一颤:“我儿的胭脂淡了些…”
那枚传承三代的羊脂玉镯从她腕间滑到我手上,触肤生寒。“我们林家女儿…”她忽然倾身,呵气如兰地替我整理玉镯,“最要紧是永远别让首饰乱了分寸。”
她因世事变迁思想开放挣扎出新的血肉,又在扎根在血肉里女则女戒的教育下沉沦,再继续创造与她一样的旧思想下的受害者,下对我进行规训。
接受这个设定也没有那么难受。
我不怪母亲,反而细细思量她话中深意。
执拗的想:她姓何,不是林。
我确实自幼便承荫祖辈荣光。
这姓氏予我许多人梦寐以求但无法触碰的东西。
但真正立于天地间的,从来只是“林悦之”这三个字本身,独一无二。
陛下未到,态度俨然,全凭皇后做主。
我被免于行礼,皇后一如既往的谦和姿态,却隐隐带有愧疚的色彩。
见了这么多次皇后,除去宴席这是第一次她没在高处而是与我平视,终是叹了口气问道:“恨吗?”
我抬头没有回答,默默跪下。
欲语泪先流,从小到大,第一次,像这样子去恨一个人。
回应我的是又一次叹息声,我颤抖着张口:“臣妇…”
“吾就这么一个弟弟,吾的母亲过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他。”她也哭了。
却,一时间,谁都没了声音。
出宫后,局势还是未有任何改变,谁都是准备好了一堆的话语,却没有出口。
皇后又命人送来一些赏赐和带来些安抚性的话语。
在这盛世繁华的李朝,我们虽享有与男子同等的继承之权,婚姻亦不似前朝那般桎梏重重。然而纵使身处这般开明之世,那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枷锁,依旧如影随形。
我深知——
这非关怯懦,亦非无用。不过是清醒地认知到:即便在最鼎盛的年代,女子要挣脱千年礼教的束缚,仍如蚍蜉撼树。
让人抑制不住兴奋地是:
我还是在断头台上看见了那个“想看见的人”。他的罪恶人尽皆知。
“恶人的归宿是阴曹地府。”
这是我说过最恶的话。
在他的恶面前却显得那么微末。
一时间,人人歌颂陛下爱臣,皇后盛名。
娘娘做主,伦理不论亲,为数位女子正名。
一共十四具尸体,全为女性。
是在那日回府时我忽地想到:
“权贵面前尚有权贵,平头百姓岂不更难安生。”
也没想到当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会使得具具含冤躯骨重见天日。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我开始为娘娘吃斋礼佛,抄颂经文《净土盂兰盆经》信诚意笃。
我在寺庙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和尚,他拉住我的衣服说,知道我心里想的是谁了。
还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胸藏天下,接人以谦,勇谋兼备,诚为良将之资。然太守秉仁义,一心为民,终或失所亲爱。”
夭夭性子沉了许多,很久没有跟我抱怨过什么,这回吃醉也多说了几句:
“再干净的地方,那些人,又能有多干净。”
“我的阿福,就应该生在一个平和的时代,不用认识太多的恶,我不用教她如何防患于未然,如何保全自己。”
“不过,我们把该做的做了,走过泥泞,他们再走也就结实了。”
是啊!这条路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总有一天会充满阳光,鲜花绽放,如盛夏般明媚夺目。
这条路上的人儿们皆可丢下束缚。
肆意奔跑。
熬过了冬日的寒,花开的季节也该到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