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秋,梨愔跟着子祺,已跟了近两年之久。
这两年间,子祺带她执行了不少任务,大大小小,几乎都是确认过目标,熟悉过地形,布置精密后,便直接动手,再没有遇到过一个与她第一次任务一般,那样拖沓的。
梨愔也成长不少,在近几月的任务中,她已不再是打下手,远远学习的角色,已能与子祺并肩作战了。
这日,两人解决了目标,趁夜来到城外河边暂做休整。
梨愔取了一壶水,将其浇在一柄半臂长的短刀上,清洗过残留的猩红,又拿出布,擦拭过残余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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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半年前,师父送她的。
确认了顺手的兵器后,子祺特意拜寻名将,给她打了一柄短刀。
刃轻却锋利,使起来无需费力,却饱藏危险。
很适合她。
那时,师父问她可要为趁手的兵器取一个名字?将来名震江湖,也好流传出去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梨愔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想法。
师父开玩笑说了一句,若是不知,不如便与自己同名,未来无论是人还是刀,总有一个能名震江湖,也算不赖。
梨愔想了想,是这个理,如此也恰好省事,于是直接与短刀同名,也唤它作愔。
她不想终有一日名震江湖,她只想在宸阁内稳住根基,能够一直跟在千尘身边,能够治好自己的病。
愔,沉稳安静,却杀人于无形。
取其字义,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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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祺就在一旁,望着梨愔被冰冷的面具覆盖住的,瞧不出一丝神色变化的脸,与她手上越发娴熟的动作,心中略有感慨。
当初那个光是要追上他就已十分吃力的小姑娘,如今舞起刀来,也能干脆利落,挑不出差错了。
他这么想着,直到梨愔唤他,才收了思绪。
“师父。”梨愔已收了刀,正看着他。
“嗯?”
梨愔取下敷面的面具,手指划过中间一道新添的剑痕,有些可惜的说:“方才又伤了一道,感觉要换个新的了。”
这是一款单调的黑色假面,无任何花饰,只是为了遮掩。
自从无需再躲藏在黑暗里,能执刀与子祺并肩后,她每次出任务便都会带着面具,也是子祺提醒,如此不易暴露。
但出任务时,常伴随意外,这张面具也是,黑色看不分明,但上方已的确布了新旧数道划痕,已很脆弱了。
“下一个任务在北国皇城、云州附近,明日赶至云州,去市集上新买一个吧。”子祺说。
“云州……”梨愔沉吟了句。
“怎么?”子祺见她恍神,问了句。
“没什么。”梨愔摇摇头,“那我们便出发吧。”
“走吧。”子祺未多问,走在前面带路。
梨愔微微敛眸。
方才恍神,是几日前与宸阁线人对接时,听了那人一句闲嘴,说是千尘近些日子也去了云州。
说起来,她与千尘,又有近两月的时间未见过。
而每次见面,也是因必须。
她身中奇毒,但这世间却无解药,只有千尘有法子抑制这毒,毒发一月为期,每月,她必须服下一次解药,而解药的成分却是稀罕,千尘最多只能为她准备半年的药量,是以,短则一月,多则半年,千尘必会来找她一次。
但每次见面也只赠药,最多半日,千尘必会离开。
其余时候,若想见到就更难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慨叹的,千尘是宸阁的主人,她只是宸阁的杀手,又常年与子祺在外出任务,日日相见才是诡异。
她摇摇头,驱散这多余的念想,快步朝子祺背影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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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的确热闹,不是节日,一条长街也摆满了小摊。
子祺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站在长街尾安静的河边等着,梨愔独自一人来到市集上。
子祺虽说随便她去逛,他都等她,但她也没走太远。
一是年纪大了两岁,对这种地方已没有当初那样浓重的好奇心了。
二是那年宁州中元节,师父虽冷漠说,过了那晚,便再不会满足她的要求,可这两年间,每每出完任务,他都会寻个热闹的镇子,带她去逛上一逛,想要什么也一并替她买单,从来没有亏待或拒绝过。
于是再瞧着,虽然喜欢,却也分得分寸。
不欲让师父久等,她只在临近长街尾处,寻了一家面具小摊驻足,开始挑选。
有风轻轻过,吹来一阵气息,就落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
梨愔感觉到,僵了下身子,登时警惕,垂着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能在她不察之间,如此胆大的站在了她身后,且靠得这样近!
近到身后那人被风掀起的长发与宽大的衣袍,都尽数掠过她眼底。
而那人也明显的看出了她的动作,一只手不急不缓,已握住了她按着刀的手腕,借势极亲昵的半环着她,另一只手从她侧边伸过去,拿起了小摊上的一张面具。
身后人一袭白衣,衣裳间的纹饰很是熟悉,那随风送来的气息更是熟悉,仔细辨认过,梨愔立刻意识到了是谁。
她很快散了警惕,松开手站在原地,任他如此。
只怪两人见面的机会太少,如此亲近更少,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这阵梨花香。
千尘拿起的是一张白色狐狸假面,上绘精致纹样,只遮半面。
千尘看着似乎很是满意,拿着问她:“就要这个吧?”
梨愔点点头,他便直接付了钱,自然的握了她的手离开了。
千尘的手落在梨愔的手腕上环扣住,温热袭来,梨愔不自觉轻轻拢着手指,指尖有意无意掠过千尘的手背,却始终不敢合拢交扣住。
因为她知晓,他只是在为她诊脉。
所以,她只能垂着头静静候着,动作不敢先逾越半分。
果然很快,千尘如此握着牵着她走了大概数十步,便松了手。
梨愔也快速轻轻放开,一副毫不眷恋的模样,可仍是不敢抬头直视他,生怕暴露眼底未藏好的心绪。
千尘未在意她的这些小动作,只开口说道:“你近来身体愈发结实了,除却病发时,脉搏也是平稳有力,俨然已是个正常的健壮的少年了。”
“多谢主人这两年辅以各种名贵的药物,帮我养好了身子。”梨愔迅速接着话,感激道。
千尘却不以为意,只道:“你该谢谢子祺,更该谢谢你自己。你说的不错,药物从来都只是辅佐,你这两年间跟着子祺习武,能坚持下来,无一日松懈,才是身体转好的根本原因。”
“但这一切,都是主人赐予我的,若没有主人,梨愔不会有这样能活下来的机会。”梨愔恳切道。
这是事实,她也的确如此认为。
千尘没应声,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梨愔也连忙跟着停下,小心抬眼,望向他,注意着他的神情。
千尘将新买的那只白狐面具拿在手里,停下似乎是为了能仔细的打量此物。
他反复瞧着那面具,像是觉得仍有些单调,又极其随意的抬眼四下里扫望过周围的小摊,极其随意的走到其中一家前,挑了串束玉的穗子,坠在一侧做装饰。
摆弄好这些后,他又敲了敲,这次终于露出了极其满意的笑容,才将面具递给梨愔,而后,完完全全转了话题,笑着说:“白狐聪慧通透,很像你。”
但这其实,是梨愔一开始就直接抛弃的选项。
不是不喜欢,只是,它更像是精巧的玩具,精致好看,但不实用。
且不说隐藏身份的遮掩效果,只要随随便便被砍上一道,这面具立刻就废了,再不能用第二次。不像简单款式的纯黑,如不是一击砍碎,便还能多用几次,多承担几次伤害。
但她也只是如此想了想,便立刻郑重收下。
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她都会收下。
“多谢主人。”她接过面具,便要戴上。
千尘却按住了她的手。
“今日又不出任务,着急戴什么?许久未见你,让我多看看这张脸,免得日后混于市井之中,我却认不出了。”
梨愔微垂下眼眸,心中一时躁动,却也只很快应下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布袋,将它仔细装好收拢。
千尘看着,又像是叹息,道:“如此花容色,却总是将自己缩在面具背后,属实可惜。”
梨愔心中微动,却摇摇头。
“不可惜。”她说,“师父说,那些藏于林深处,或是大漠之中的鲜花,常常不能被人瞧见它的美好,但它能在某处安静的,鲜活的盛开着,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即便不能被人瞧见,也无法掩盖它本身的美好。”
“子祺所言,的确在理。”千尘说过,又看着梨愔道,“几年过去,你也更是沉稳了。”
“多谢主人夸赞。”她说。
对她来说,杀手该是如此,且这两年日日与危险相伴,她其余的情绪已被磨平消散,或是全被她亲手埋藏在石封之下,已不可触碰了。
毕竟一切情绪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包括,爱慕。
虽是如此说,可这一路上,梨愔一次都没有挪过视线,与千尘对视过,只安静的攥着那装着白狐面具的布袋,低着头。
千尘蹙了下眉,没有接话。
两人已来到长街尾,子祺正立于河边柳树下等待,回头看到了他们,立刻迎上来。
千尘不知又看中了什么,顾自加快步伐,朝一侧走了过去。
子祺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走到梨愔身边,问:“买好了?”
“嗯……”梨愔略有犹豫。
“怎么?”子祺问。
她还未回答,千尘已去而复返,手里还握了串糖葫芦。
他打断两人对话,将手中糖葫芦递到梨愔面前,温柔笑着说:“你这些日子的成绩,我都已听人汇报过了,做的不错,这是奖赏。”
“多谢主人。”
梨愔应声接过,不待他继续说,拿着糖葫芦主动远离两人,来到湖边靠着垂柳坐下,而后缓慢咬着手中的酸甜,不去打扰他们。
她猜,这串糖葫芦不止是奖赏,他们应也是有事要谈。
梨愔主动离开后,气氛却略有沉寂。
子祺望着千尘的脸色,轻声唤了句:“主人……”
千尘却似乎没有要说事的意思,只偏转视线,看着梨愔。
子祺见他不开口,也跟着望过去,感慨着说了句:“当初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已越来越厉害了。”
千尘眼里的光一瞬沉下来,语气不明:“的确。面具戴的越来越久,刀舞的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不会向人撒娇了。”
“撒娇?”子祺诧异。
千尘轻笑一声,似是怀念旧事:“她从前还会对糖葫芦动心,现在却不会了。”
子祺猜测着他的心思,说:“但她还是很喜欢梨枣糖糕,每次路过有兴福阁的城,总会排队去买。”
这是实话。
小姑娘对梨枣糖糕的喜欢很是专一。
千尘闻言,心情似是好了许多。
“若是连这也不喜欢,以后她再不肯吃太苦的药,或是怕了行针,岂不是哄不了了?”
“主人……您……?”子祺有些惊讶开口。
千尘打断他的思绪,说起正题:“我来此,是有个新的任务。”
听到任务,子祺立刻严肃起来:“主人请吩咐。”
“这个任务,雇主指名,要她去做。”千尘停顿片刻,说,“也只要她一人去。”
子祺愣了下,不由自主再度望向梨愔:“这两年来,她还未单独执行过任务。”
“她跟你学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看看成果了。”千尘说。
“是。”子祺收回视线,道。
“三日后巳时,云州城中青云楼,我与雇主等你们过来。”
千尘吩咐过,又看向梨愔,眸光停顿片刻,漠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