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他回身这刻,我也有兴致打量起他的相貌来。
此人不同于李衍眉梢眼角无不精致,只堪堪是端正,胜在背脊也挺得端正,穿着素朴而整洁的圆领袍,看起来会是老夫人们最喜欢的上门女婿。
我忽然有一种宿命感。
莫名而复杂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正待我去细细捕捉之时,又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远去了。我再看过去,一切如常。那人因为久等不到我的回音,面上多了几分窘迫。
瞧他这副尴尬的模样,我像是被牵动一样开口替他解围:“你这横冲直撞的哪里问得到,应该去叫掌柜来。”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怪异,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起身,让他同我过来,前去寻找掌柜。那掌柜原见他面生,早躲麻烦去了,此刻见了我一同前来,恨不得鞍前马后,很快就指出了周进所在的厢房。
他连声道谢,推门的手却顿了一顿,又回过头来:“在下建山徐氏,表字远程。不知贵人芳名?”
“徐远程……你便是今年状元?”
我抿起唇:“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我的心里像摇晃着一罐糖浆。这么短短一次见面总是不停地让糖蜜四溢。我甚至忘记了李衍,直至走出酒楼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巷里遇见了李衍的话,我也不一定想得起来。
醉醺醺的妹妹遇上醉醺醺的哥哥,那场面只能说是有辱皇家颜面。李衍又抱住我,自他重新回来,这是第二次拥抱。他一定醉极,身子沉沉地压住我,迫使我不得已往后退了几步,倚住墙。
“怎么这么重?”我皱着眉隔着衣服掐了一把李衍的肚子,“这黄汤几天下肚,给你吃胖了。”
“好痛!”李衍终于有了几分清明,放开我,揉揉自己的肚子,“哪有变胖,我是又长高了。”
确实,我发现我需要稍稍仰起头来看李衍。午间的阳光太强,我微眯起眼,李衍上半张脸就只剩虚浮的轮廓。他说话时,靠近我的下颌线又动得明晰:“小小柳娘,你怎么会跑出来喝酒?”
他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他的酒好像完全醒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我的心也跟着一跳。自小到大,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我都不会理会,也因此未曾落入什么人的圈套,怎么我今日就偏偏犯了浑。我立即点头,又抓住李衍的胳膊:“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谁派来的人?”
“不是谁派来的……但你万万不可与此人有接触。”李衍停住,好像继续在想怎么把话说下去,但他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突然,我意识到,莫名其妙的人,重新归来的李衍,又算不算莫名其妙的人呢?
也许我不应该把今日之事告诉李衍。我垂下眼,避开李衍的目光,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你失踪的那八天,到底去了哪里?”
“你不相信我。”李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动了动唇,答非所问,“那是今年的状元郎对不对?两天后你就可以在宫中设下的琼林宴上见到他。你信不信,你会捡到一把题过诗的破扇子。”
说得神神叨叨。我只觉得浑身生冷,竟脱口而出一句“鬼魅之人”。
他眸光一黯,再无了下句。
我和李衍冷战了两日,终于等到琼林宴。这宴席设在皇家花苑,不仅是为了显示天恩,也是贵女择婿之所。算一算年龄,也到了我的二姐姐待嫁之时。
果然,只见二姐姐一身华服,满头珠翠,怕是年宴上都不曾这么打扮过。感知到我的视线,她立即漾开一个温浅的笑:“鹤昌,坐到姐姐身边来。”我依声走过去,像一枝绿叶傍着红花。她牵起我的手,心疼地摩挲了几下。
因那日我和李衍逃课去喝酒,隔日里我就被学官打了二十板子。奇怪的是逃了几天学的李衍居然在这天来了,他被打了五十板子,沉默着低着头。
我们俩的手心都肿了老高。一到休息时间我就趴在课桌上,把手仰摊在桌面。一种冰冰凉凉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我抬起头,看见是贺浔。
他的指腹抹着墨绿色的药膏,轻轻触上我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涂开。我一时怔怔,只奇怪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迎上我的目光,眼似晚山。
“听说了殿下偷偷溜出去喝酒,子稚今日特意带上了这药膏。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却也能暂缓**之苦。”
我抽回手。
贺浔停住了动作,也不曾有什么情绪改变,仍旧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将余下的药膏放在我的桌角,起身回了我身旁的位置。
同我要好的贵女贴近我的耳朵:“我早说了贺浔喜欢你。”
我还是不信。
毕竟我是谁?我是肆意非为的李鹤昌。贺浔就是被我从小欺负到大的木头人。我七岁的时候就回哄他穿上我的衣裙,给他涂脂抹粉。那时的贺浔还会哭得一抽一抽,梗着脖子同他那中书令父亲告状。再然后贺浔就变得没意思,由我抱走他养的小兔或是在他笔洗上放剥剩的莲子壳,波澜不惊。
最多也只是无奈地道一声:“殿下。”
每听到这声,我就知道我该适可而止。为防止贺浔下次不让我玩了,我只能悻悻收手。这样的贺浔,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但他给的药膏确实有用,虽然手心痕迹未消,却已不痛不痒。我回握二姐姐的手:“姐姐不用担心,早没事了。”
“你呀。”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钟鼓喤喤一响,琼林宴应声开席。胡姬托着金盘舞步回旋,琵琶声铮铮渐起。那些进士们皆簪一朵鲜花,俯跪感谢天恩,后得赐酒,席间觥筹交错。
二姐姐饮了几杯酒,话语也大胆起来:“你瞧这些新科进士们,不是老态龙钟就是瘦骨嶙峋,倒也称得上苦读。”说着便要笑起来。我慌忙拣了块糕点堵住她的口,顺着她的话道:“那些自然只是来做官的,不是来做我的二姐夫的……你瞧那人倒还五官端正。”
我随手指了个看得顺眼的,发现那人当即羞涩一笑,把我也吓一跳。这才发觉怀姝姐姐打扮得美艳异常,自然成了宴会焦点,连带我这枝绿叶一举一动也惹人注目。
我可不想这么不自在,想着要从二姐姐身边脱身,便道去更衣,跟着侍女小雀行去后院。往后走就缺少灯火,只靠着宛白月色照亮一路。从方才的满园喧嚣到夜风静寂,前后之差,不由得叫人生出落寞之情。我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前路,陡然被脚下东西一绊,险些摔了一跤。
小雀慌忙扶住我,口中直道恕罪。我嫌她无用且聒噪,让她去寻盏灯来,我且在此处等她。说着我踢了一脚那个绊住我的东西。清明的月光在上面的漆金字上一晃。
那是把聚骨扇。
——“你信不信,你会捡到一把题过诗的破扇子。”
冷寂的四周平添一分诡异之感,我伸出去的手竟在微微打颤。扇子打开,上面题了半阙词,大抵是相思之意,一旁还有幅掩面的工笔仕女。我细细辨别,觉出画的衣裳和我出宫那日相同。
原本安静的草丛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回过身,果然看见了徐远程。纵然月色淡明,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耳根透红。
“那是在下的扇子……”
没等他说完,我将扇子用力抛回去,还“不小心”打到了他的手肘:“还给你。”
还好小雀此时也匆匆提着灯回来了,我当即大步往前乱走,装作自己认路。那徐远程见还有旁人在,也不好再开口,总算是躲过去。
其实我刚刚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我硬生生止住了。我隐约感觉到,如果我的那些话开了口,就将如泄洪般不可将息,万劫不复。更衣之后,我立即去找李衍。他今日坐在宴会角落,心神不定的模样。我坐在他的身旁:“确实如你所说。”
我看了看周身,至少有五个侍卫离我的距离足以来救我,便放心地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我不会感激你,我只觉得你很恐怖。如果你不是李衍,我会立即告诉父皇这些事情,把你抓进大牢以苦刑获取我朝福祚。
但如果你是李衍呢?”
“阿兄,你能不能为你这些奇异变化做出一点解释,好让我相信你就是我的阿兄。”
话说到最后,我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语间近似哀求。
他望着我良久,方道:“我失踪的那八天,我在魇婆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