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终止的地狱,接连的魅影。在地狱般的日子来临前,少年只是偶尔做梦,不过梦里的景色,并非如今这般炙热如火的地狱,而是意象丰富的心象风景。
他梦见过仅他一人的、黑白的无声世界;梦见过飘浮于银河之上的一叶小舟;也梦见过樱吹雪之景。那是他记忆中最难忘记、最美丽的梦。梦里,是一场晚夜的幻境。在无风的黑夜里,参天的八重樱如梦如幻地绽放于月夜坡道之上。那一树樱花,似璀璨的星河,占满了深邃的穹顶,繁花似锦,无边无际,虚实难辨,仿佛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树。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龙鳞般闪耀着荧荧的粉光,不带有一丝感伤与凄美,唯有那幽然与静寂弥漫其间。梦中,那幽玄的物哀之情,宛如潺潺溪流,仿佛做梦人将沉浸其中,永不醒来……他也曾梦见过如此美妙绝伦而又遥不可及的画面。这如梦似幻的美景,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幻的梦境?
孤单的他,只能抱着自生自灭的念头自给自足。若是生得幸运些,也许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如今的少年,已十一岁。十一岁,本该告别家人远行。这是一个天真美好、最有冲劲的年纪。面庞如未熟苹果般青涩的人们,怀抱赤子之心,或独闯天涯,或结伴同旅。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十岁左右就走出家门,甚至七八岁就离开了家。
无名少年迟迟没有踏上与那些幸运儿相似的冒险之路。他的经历坎坷,因此无法融入别人的世界。若说他对那些人的春风得意没有一丝半点的羡慕,那是谎言。
怎能不羡慕?他也想过和什么人偕同探险的场面:譬如,别一把不锋不钝的剑,背一面不大不小的盾,披着星星和月亮织成的袍子,披荆斩棘,走遍天下;又或者,和伙伴们在日月的余晖下翻越崇山峻岭,在西斜的太阳下并肩而行,在深夜的野外席地而睡……等等。
是的,他也有与同龄人相似,算不上抱负的小小的梦想。不必说,他曾爬上夜晚的橡树顶,闭眼祈求满盈的黄金之月倾听他想要结识朋友,并与他们一起冒险的宿愿。可这世上认识少年的人,已经全都死了。人都碰不到,怎能遇到朋友?尽管这样,不愿面对现实的少年还是枉然地坐在树上,闭眼,臆想几位尚在未来的、朋友们的模样。
于是,几个高高低低的白色虚影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连成了一片有高有矮的篱笆墙,这墙几番真切,几番虚假。虽没有面孔,可是少年判别出了,那是人的轮廓……渐渐地,只见白墙的影像愈发透明,愈来愈淡,最终消失。少年睁眼,说不清有几人的影像,便如雾一般地散了。
兴许是错觉吧,他无法想象。原地踏步的生活,是走不出的牢笼。与任何人都不同的经历,还有淡薄的感知,双重的原因,导致了少年注定无法像平常人一样,顺利地流露感情。更不知,如何表达才算对。伤心了就哭,开心了就笑?为什么,反过来不可以?不这么做,会被人指责吗?
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无以言表。就算他能如愿以偿地,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走上征途;就算在以后的某一天里,能交到好朋友。少年也无法摆脱他的过去。倒是他的好朋友们,真的能接纳从内到外都如此不同、异物般不寻常的他吗?他,又要如何与他的朋友们,解释他的遭遇?实话实说吗?
“……像现在这样,一直一个人,”他在心底默默想,“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他参加过骑士团的选拔测试,但是没能入选。在那场测试里,他是最后被测的人。测验的时候,他把测试的十字架捏在手里,捏得十字架上全是汗。明明是冬天,他的样子却像是在夏天。先前测验的小孩都回屋休息了,他却还站在这里。殊不知,他待得越久,在神官们眼里就越像块黏在鞋底的口香糖。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很快过去。测验官吸着鼻涕打哆嗦,耐心也到了极限。
“三十分钟了,我们给了你两倍时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冬天的孤儿院出奇地冷,天上下雪,地上结冰。雪的厚度,足足有一只拳头那么深。北风吹在少年的脸上,冷得他边吸鼻涕,边打哆嗦。就算回到房子里,他也只能孤单地窝在房间的角落里取暖。冬天了,他却还穿着薄薄的单衣,他的全身都冻得发紫,围巾也只够暖暖脖子,好在没有冻死。几个神官虽然也冻红了脸,但都穿着裘皮大衣,又套着兽毛的皮靴,身上热气腾腾。
嵌着明黄色水晶的十字架,一点也不亮,像块没用的石头。评判的神官见此,嚷嚷道:
“别试了!别试了!要是玻璃的,这架子早被你捏碎了!”
数个人齐齐地盯着他,少年站在寒风里,像只冻僵的黄猫,一面紧紧地攥着十字架,一面期望它能有所变化。
“你丫的!磨磨蹭蹭的给谁看?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
“我看我也是疯了,居然在泥里找金子!”
押送少年的神官眼看自己要输,便恶狠狠地瞪着少年,对他就是一顿臭骂。那眼神,直接将少年与废物划上了等号。
手里的铁十字架被那神官狠狠地一把抽走,鲜血从他生了冻疮的手里流出。少年卑微地低头,他看了看那个人,没作声,只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等手里的伤口结痂。
“……呜。”
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心中想着“我果然没有天赋”,又吸着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你也输钱了?看来和那个老头子说得一样,这个小家伙不过长得漂亮而已,但屁用没有,哈哈。”
新年之际,神殿骑士选拔赛举行,赌博也随之开始。神官与舒夫林赌钱,赌局或大或小,赌注常常是单张价值二十银的纸币,他们最常赌的是某个孩子会不会过选。一个年轻的、戴着大念珠的、银色短直发的修道士用尖细的声音,对梳着油头的神官轻蔑地说道:
“哦,看来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根本没有被女神所眷顾呢。我还打赌说十字架能亮瞎眼,看来这次又要输钱给老头了。”
“是啊!他妈的,气死我了!”
愿赌不服输的神官一边附议,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币,沾着唾沫数了起来。
“一,两,三,四,五!啧,妈的!我真是喝醉了才在他身上押了这么多。老秃头不请我多喝点红的,可不行啊?”
二人勾肩搭背,找院长喝酒去了。
修道院里大多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孤儿一批批被送来,像往垃圾桶里倒废品一样。他也是,是不被需要的东西吗?少年压根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还在世,更别说去寻找了。他稳稳地坐在离地三米高的树干上,如梦似幻地冥思着。
“不做噩梦的办法只有……自杀了吧?”
他闭眼想到。但少年还做不到,他还没有那么做的勇气。孤儿院的建筑、人、甚至连灰烬也都没有了。虽然在那儿过得不好,但毕竟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所以他总是会想起那里。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再怎样也回不去了,他再清楚不过。就算是做梦,也梦不到回去了。
晌午的太阳洒在他的脸庞上,一头金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微风轻轻拂过少年耳畔,吹过两颊,也吹起了他的鬓角。那深紫色的明眸不如同龄人那般天真烂漫,却依旧光彩照人,似一双映出紫色圆月的明镜。只是,现在那双镜子里,满是迷惑与疑虑。
少年如灵敏的野猫般腾地跳下树,树叶被压出清脆的“咔嚓”声。该洗澡了,他想。他看了看地面,又微微抬头,凝视地上短短的树影,依此推测此刻已是中午。他爬回橡树上,铆足力气,噌地跃到另一棵树的树梢上。在树与树之间翻越的少年,没多久便抵达了一片淡水湖。
不规则的圆形湖泊清澈却不见底,因为没人来这里,所以□□也没关系。于是他将衣服裤子脱掉,又脱下凉鞋,把这些东西放在湖边的乱石堆上。一阵风吹过后,他依依不舍地脱掉了围巾。
他光着脚,露出小鹿般细瘦的脚踝。他坐在地上,用足尖缓慢地划着湖面,层层水波纹叠起来,又消失。他的双足不像同龄人那么稚嫩,却白如鹅卵。远方,荇藻下的游鱼吐着泡泡,察觉到动静后,接二连三地游远。草青色的是雄鱼,白肚子的是雌鱼,但少年完全不知道这些鱼的学名。
少年如饿犬般瞪着那些鱼,抹了抹流到嘴边的口水。他踩着湖边的泥巴,进到水里,湖水一步步从脚趾淹到了膝盖。泥土黏糊糊的,好冰凉。
“哗啦——哗啦——”
他**着身体向前走,每迈出一步,脚下的泥土和水就随着他的步伐混浊在一起。水面很快没过了他的腰,当湖水正好盖过他的肚脐时,他停住了。到这里就行了,他心想。
他鞠起一掌心的水,喝下。又捧起一手心的水,浇在头发上,水花四溅。湖水浸润着他的肌肤,凝聚的水滴在他身上蜿蜒流淌,留下数条亮晶晶的水痕,凸显出他羸弱的身体。他回到湖岸边拿了衣物,匆匆洗好后,挂在了树枝上。只有围巾,他洗得格外认真。衣服很快就干了,他又回到了湖里,背对着太阳清洗自己。
泛白的指尖,清晰可见的脊背骨,瘦弱的背影,只有小兔般的大腿稍显肉感。风吹日晒下,他的皮肤依然保持着象牙般的色泽,水珠滑过他的腰腹,又滴回水里。和风徐徐,鸟儿鸣叫,他沉浸在大自然的白噪音中,又一次迷失了自我。
“咕咕咕——”
肚子咕咕作响,他渴望吃鱼,渴望能痛快地吃上一顿。
“我的手要是野兽的爪该多好,那么锋利的话,什么都能抓住。”
他遗憾地想。
“……”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一条青色的鱼游了过来,他屏息凝神地看着,猛地一扑。但鱼滑溜溜的,扑腾了两下就掉了几片鱼鳞,像剥皮的芋头一样,哧溜一下从他手里滑走了。
“……”
他抬起手臂嗅了嗅留在上面的鱼腥味,知道已经没指望了。就在他放弃抓鱼的那一刻,一个奇异的声音悄然在他耳畔响起,如同惊天之雷。这个声音没有形体,却让他魔怔了。从此,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再也无法回头。
——“附近有个村子。去那里吃面包吧。”
“……咦?这是……什么?”
少年突然一愣,眼前为之一亮。虽然没人说话,但这绝不是他的幻听。这世间绝对没有比这更真切的事情了。吃面包、出森林、折返,一时间,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三件事情。
这一刻,仿佛其余的一切都化为了“无”。仿佛这成了他此生中唯一要做的事。又仿佛践行此事,就是他这一生的意义所在。
“能再说一次吗?”
他带着请求从心底发问,但毫无回应。那奇异的声音再也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今天一定要吃到面包。你必须吃,绝对要吃。北边一定有卖面包的村落。”
这是生存至今的少年最为确定的一件事。
他一次都没有出过这片森林,为何能如此确定这片森林的北方一定有个卖面包的村落呢?
这太不可思议了,是魔鬼的陷阱还是女神的助力?他不太相信神,但他能肯定这个荒唐无比的决定是正确的。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不如放手一搏,听从这个声音的指引。
这个声音为他做出的决定,就像一根突然从天上垂下的救命稻草。好像哪位天神为他指明了方向,改变了他原本的人生轨迹。
“出了森林,一直往北走,就一定能见到卖面包的地方。照做就行。”
神秘的源头不断强调着类似的话语,驱使着他的身体行动。
“吃……面包,是要买下来吗?”
少年眨着眼睛,站在水里突然愣住了。买?可他没钱。这时的少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偷窃,除了偷东西,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内心犹如两个小人在争斗:一个说“不能偷,这不道德”;另一个却哀求道“我太饿了,不偷就会饿死,就这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偷完,就回来,一次,就行。】
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偷盗之事。不论物件大小,偷窃就是偷窃,一旦被发现,必然会受到惩罚,他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他不清楚具体的惩处会是什么,或许会被交给宪兵队吧。一旦承认罪行,就无需辩解,因为偷窃已是既定的事实。
“应该不会致死……吧?但是,如果那里的人愤怒了,他们会不会用棍子打死我呢?”
这位不懂法律、亦不通人情的少年,此刻正闷闷不乐地思索着,假设着自己偷窃可能面临的结局。
他走上湖岸,换好行装,轻盈地跃上湖岸旁的树干。他凝视着北方,眼前豁然开朗,密林之中显现出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仿佛神祇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未来的路线,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围巾如同旗帜般飘扬,被神秘力量牵引的少年在树丛间灵活地跳跃,仿佛他肚中的馋虫正在啃噬他的胃袋,让他越跑越饿。他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是径直朝着北方狂奔而去。随着视野中的绿色逐渐减少,黄色逐渐增多,少年终于来到了森林与荒野的交界线,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森林。
肆虐的狂风中夹杂着细小的沙砾,让人难以想象,如此荒芜的地方竟然与丰饶的森林相邻。在摩顿荒野(Morton Wilderness)上,浑黄的天空与灰暗的云朵交织在一起,黄褐的大地上生长着形似一簇簇陆生海胆的植物。眼前的景象与他所熟悉的森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一块土地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从未想过,几千米之外就有人类居住。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走出这片森林。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他暗自思量,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被禁锢在以大橡树为中心的圈子里。
他继续奔跑着……思索着……眼前的风景再次发生了变化。这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的村庄。那些零星地建在田野上的小石屋,其中一座正冒着袅袅炊烟。不成群的绵羊在田地里低头嚼着枯草,这里没有金色的麦田海洋,只有压抑和贫瘠。巨型风车矗立在居民区外围的西侧,上方是尖型的塔与十字车轮,下方是梯形的基座。古旧的布帆挂在残破的叶片上,显得无人修缮的模样。风车吱呀呀地转动着,犹如老者在踱步,能转动已是奇迹。岩灰色的风车、土色的田垦,旋转的风车叶带动了镇里面包房的机器,散发出喷香的甜气。发酵的麦子烘焙气味直击少年的鼻尖,加重了他的饥饿感。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朝着香味的源头奔跑,寻找着面包的踪迹。
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里是摩顿荒野上的布林镇(Brin Town),镇上仅有一条南北贯通的土路大道,镇南的河流细浅如蓝塑料布般裹在河床上,这是附近唯一的水源。
为了不被抓住,少年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他站在村口向内张望,这里并没有显眼的建筑,只有一户户独立的农家。小镇的中心人头攒动,就连房子的背面也站满了人。穿着土气的衣服的村民们组成了叽叽哇哇的嘈杂人群,大约全镇的人都在那里了。然而,此刻的他还没有发现那个藏匿于人群中的不寻常者。
他茫然地找到了面包房,那是一座瓦顶的土房。午后时分,四五个长枪兵穿着铁桶似的衣服,在面包摊附近大摇大摆地巡逻。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房子背后混入屋子正面的人群中。
橙黄色的面包整齐地摆放在木板上,敦实的妇人站在搭着大木板的长桌后,戴着厚手套、系着头巾和围布,正在摊头大嗓门地叫卖。同样壮实的丈夫在屋里卖力地揉着面团,面包炉从他们身后升起袅袅的烟雾。老板娘的手既摸面包又收钱,但这里的人并不在意这些。小摊上没有装面包的纸袋,一个面包卖五铜币,售卖的面包只有大小两种规格。摊位上朝里的一排是小面包,朝外的一排是大面包,满满地排列着。
在那弥漫着甜丝丝香气的面包作坊前,少年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般急促地敲响。“如果被抓住了就认命吧……”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嘴唇抿得紧紧的,双眼紧张地盯着那一条条足以支撑他未来两三天免受饥饿折磨的面包。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每数一下心跳,“咚咚”声便在他耳边回响,仿佛在宣告着这场关乎生死与命运的抉择即将来临。
他不禁回想起在孤儿院的日子,那陈旧的教室里,老院长曾严肃地讲述着做人的道理,其中包括不能偷窃的训诫。他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孩童因为偷了厨房的一块面包,被当众严厉惩罚,那哭泣与求饶的场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然而,此刻饥饿的感觉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在他的胃里疯狂肆虐,似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我真的要饿死了……就这一次,应该没关系吧……”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眼神中透露出无奈与决绝。
“3,2,1”,命运的鼓点轰然敲响,生死胜负的乐章骤然响起。他猛地屏气凝神,如同敏捷的脱兔,“唰”地冲上前去,又如饥饿的小狗一般,狠狠一口叼住最外侧的长条面包,牙齿“咔”地一声咬下。得手的瞬间,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鼓足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
“来人啊!抓小偷啊!”中年女人的怒吼瞬间划破了小镇的宁静,那声音尖锐而愤怒,仿佛要刺破长空。她双眼瞪得滚圆,眼神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将手中的五枚铜币“嘭”地重重拍在桌上,那声响仿佛是对少年罪行的愤怒控诉。随后,她气愤地伸直手臂,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直直地指向少年。其丈夫也迅速从屋里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握着擀面杖,脸上带着焦急与愤怒的神情,仿佛要将少年立刻擒获。
巡逻的士兵们一听到喊叫,立刻如疾风般从后方赶来,他们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力,迅速举枪明示其抓捕的意图。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摆好架势,少年便如闪电般转身开逃,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少年目光极快地掠过人群,猛然间撞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炎炎夏日里,这人却穿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比十二岁的少年仅高出一个头,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这人的脸上覆着一层半圆形的深色阴影,那是帽子的投影。他那白如死人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他站在少年的前方侧立环视,紧抿着嘴唇,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与探寻的光芒,试图从周围的混乱中捕捉到异样的迹象。与小镇那些质朴的民众相比,这名陌生人无论是那高贵的气质还是考究的穿着,都像是石头堆里的一颗璀璨宝石,格格不入却又引人注目。
少年在一片嘈杂的呼喊声中拼命逃离,他紧紧咬着面包,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唯一依靠。一路上,他再也不敢回头,只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片刻后,他跑出了镇口,进入了那片空旷的野地。黄昏时分,夕阳如醉汉般西斜,将天空染得一片血红。无尽的火烧云肆意地遍布天穹,仿佛是大自然绘制的一幅壮丽而又狰狞的画卷。枯褐色的大地在地平线上长长地延伸,显得苍茫而寂寥。那血红的晚霞仿佛也被这场追逐所激怒,肆意地将天空染成一片狰狞。少年奔跑在这片荒野上,脚下的土地扬起阵阵尘土,他的身影在这片苍茫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和孤独。
他来的时候觉得森林离这里很近,可现在却变得那么遥远,仿佛刚刚还能触碰到的希望,瞬间就遥不可及。终于,他看到了森林的边界。此时此刻,已是黄昏,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渐渐弥漫开来,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然而,那神秘的法师依旧穷追不舍,如同索命的幽灵一般紧紧咬住少年的踪迹。少年的脚跑得生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嘴里的面包早已变得干涩无味,但他不敢停下。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回响:跑!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否逃脱,但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向前冲。
他拼命地向南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穿过茂密的草丛,躲进了那片参差交错的密林之中。筋疲力尽的少年全身热汗淋漓,他弯腰大口喘气,将围巾向胸口处扯了扯,试图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
“哈……哈……”
少年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密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深深地呼吸了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上全是被树枝划破的划痕,纵横交错,犹如一张破碎的地图,记录着他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之旅。而围巾,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仿佛是命运在这场混乱中对他的一丝眷顾。
逃跑的路上,一路颠簸。他不慎弄丢了那至关重要的面包,心中涌起一阵失落与无奈,但好在还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糟糕的是,他竟是朝着来时的方向逃的。此刻,四周尽是长得东倒西歪的树和盘绕的藤蔓,仿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陷阱,让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方向。这里究竟是哪里?那人又是谁?他的脑海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刚才,由于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高度紧张,他完全忽略了昼夜的替换,天空正一点一点地变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落下。
即将入夜的森林,深玫瑰色的天空逐渐被黑暗吞噬,茂密的树林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那些高大的树木仿佛化身为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准备将少年吞噬。四周静谧得让人害怕,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林间回响,成为这片森林中唯一的生命迹象。不知归处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孤独和恐惧如影随形,一如他往日那艰难的生活。
在空中漂浮的魔法师打扮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惊愕和愤怒。少年竟然在眨眼之间,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刻,他那些烂熟于心的魔法,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失去了作用。他刚刚在瞬间展开了十几种魔法的阵列,然而,那些魔法要么打偏,要么成了哑炮,完全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真是莫大的耻辱!可恶!”
他在心中愤怒地咆哮着,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然后,他在阿米尔森林的半空中,发现了一块类似玻璃的东西。他用魔杖顶端的球状水晶,小心翼翼地触碰这块手掌大小的透明物体,结果,它却纹丝不动——这是空间扭曲,而这,正是他最为熟悉的法术之一。
亚空间是空间与空间的连接,处于比人类所在维度更高的层面。空间魔法,是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无法触及的神秘领域。以往,他凭借本能就能轻松打开缝隙的出入口。可如今,没错,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被动了手脚,折叠起来,就好像一根根本划不开的拉链,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无法打开。就算他使用魔杖施展各种法术,也依然无济于事。那处空间既看不出异样,也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呈现出非常自然的空间收束状态,简直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别人能够做出这种事。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的担忧愈发沉重,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怎么会!”
他尝试了数次,都无法撬开水晶前这道诡计多端的“玻璃门”。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进入那个神秘的空间。他的心里一阵火烧火燎,焦急和愤怒让他的情绪几乎失控。他狠狠地用手拍在透明的方框上,那模样就像一只在玻璃房外直打转、碰了壁却又无可奈何的猫。无法破解的关键,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呼——”法师模样的白发人一声长叹,他的神色凝滞,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不甘与愤怒。他缓缓地念道:“玻、璃、房,吗。”
就算眼睁睁地看着目标在他的眼前脱逃,甚至任务失败,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熄灭这位魔法师的希望之火。他还没有放弃,也决不能放弃。可惜,此刻有太多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只能先退一步。
无边的晚霞如同汹涌的潮水般自天际展开,绚丽而又悲壮。夜幕已近,魔法师斗篷之下那双鲜红色的眼睛里,压抑着前所未有的不甘与愤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直射向少年逃离的方向。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他倏然隐去了身影,仿佛从未在这片森林中出现过一般,只留下那片神秘而又寂静的森林,继续沉浸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