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跟着疯老头一路向地下走去,悠长的溶洞仿佛没有尽头。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凉,流淌的河水也渐渐安静下来,驯顺地蜿蜒向前。身处地下,她们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多远。忽然,疯老头停下脚步,两腿一叉就坐到了地上。他把竹竿小心翼翼地放在身边,然后就枕着双臂仰面躺在了地上,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江北和小蓝被晾在一旁,面面相觑。于是,江北便轻声问道:“您——您这是……?”疯老头白了她一眼:“宝儿不是说了嘛?天黑了,该睡觉了!”听了这话,江北也觉得自己走了许久,身体已然疲惫起来。且不论是否真的是天黑,此时确实需要休息了。她接道:“哦,那就晚安。”话音未落,就已经传来了震天响的鼾声。
小蓝就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望着流光溢彩的河水发呆。那双冰蓝的眼睛笼上一层惆怅和伤感。雪白的斗篷反射着黄色的荧光,仿若一层天国的薄纱。江北走近她,席地而坐,轻声说:“听宝儿叔的话,睡觉吧。”
这个不存在的宝儿叔逗得小蓝轻笑了一下。她望向酣睡的疯老头:“这个人,活得糊涂,却也活得开心。”
“该睡觉时睡觉,该钓鱼时钓鱼,他从不给自己添一些遥远的烦恼。”江北柔声道,“看似糊涂,但能这样过一生不也是大智慧吗?”
小蓝垂下眼帘,伸手轻轻触碰着自己额上的伤疤。
江北凑上前去,轻轻挽住小蓝的手。那双冰凉而稚嫩的手下意识地回收了一下,转而任她握住。潺潺的水声绵延不绝,蒸腾着淡淡的荧光。江北望着它出神,喃喃地说:“这条地下河,也许这样流淌了上千年;这些钟乳石,缓慢生长了上万年;至于我们所踏的土地,已经存在了数十亿年。与这些相比,我们的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我们的存在也渺小如沧海一粟。”
“一切都没有意义。”小蓝小声地叹息道。
“如果用宏大的视角来看,确实如此。”江北揽住她的肩,“但意义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我走了很远的路去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但后来发现,塑造我的并不是我所追寻的那个终极目标,而是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每一个与其他人的碰撞和火花,每一个关系的建立与断裂,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我们。你可以说,与遥远的宇宙相比,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是围绕你发生的一切,塑造了你的宇宙,你的意义。”
小蓝掩面啜泣道:“但我不懂——命运如此捉弄我,又是为了什么?”泪水沿着她的手掌流淌而出,指缝里露出那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那文弱的抽噎声与流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河水也在为之抽泣。
江北轻轻将小蓝揽到怀中,柔声道:“当你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的时候,就走好脚下的每一步。命运自会引你到该去的方向。”
小蓝靠在江北的肩上,沉默地望着升华的荧光,似乎在思索,又好似已然放空。
“师姐……你不要忙了……”
哀怨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分外突兀。
徐子英缩在门口,用手拨拉着门框上凸起的木片,低声嘟囔:“师姐……我自己收拾吧……”
在她的面前,只有一个忙碌的背影。江北从橱柜里找出十二岁女孩能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在床上铺开,折叠成整齐的方形,然后叠到旁边的一个青灰色的布包里。
“师姐……你说句话呀……我想听你说话……”徐子英的语气中带上了哭腔。
江北一边忙着整理,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家以后,不要忘了练剑。师父说,剑术荒废之后,再捡起来只会更加困难。”
徐子英扯断了门框上的木片,割破了食指。她一边嘬着手指的血,一边喃喃道:“我不想跟他走。”
江北从墙角拿出她们练习用的木剑,仔细擦拭了一下,摆在了布包的正中。“师父说,你爹找了你七年,你娘也在家里等你。所以,你得回去。”
“我不想回去。”
江北背对着徐子英,用力把布包的背带系上:“师父说,我们给不了你普通女孩的正常生活——”
“我不要听‘师父说’!”徐子英哭着大叫道,“我要听你的!”她小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江北的腰。
正午的阳光照不亮昏暗的小屋。一片静寂中,她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江北颤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蹲下来,把布包系在徐子英的肩上。江北低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你还有家。我希望你回家。”
“你不要我了!”徐子英用力推开了江北,“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说完,她哭着夺门而出。
江北的手在空中停滞了许久,才徐徐落到地上。
她在一片迷蒙中睁开眼,看到一个雪白的兜帽。小蓝枕着她的肩膀进入了梦乡,轻柔而平缓的呼吸声润湿着江北的脖颈。
“你醒了?”苍老的声音传来。疯老头正坐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挥着他的竹竿。
江北轻轻点点头。小蓝也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咱们走吧?”江北轻声问小蓝。
“嗯。”小蓝乖顺地点头答应。
江北站起身,刚刚牵起她的手,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传来。两人都是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熟悉的声音逐渐接近,竟比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更响、更混乱。细碎的石屑和水珠从他们的头顶落了下来,仿佛一次混合的细雨,宣示着暴风雨的临近。江北望向身边的地下河,却见那河水很浅,最深处也不过半米,显然无法再为他们提供庇护。
“快!快跑!”江北向远处推了一下小蓝,转身就疾奔向疯老头。
疯老头呆呆地立在原地,晃了晃脑袋,转而对空气说道:“跑什么?”
“躲开虫群!”江北抓住疯老头的袖子,拽着他向远处跑。但疯老头却依然一头雾水,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叫道:“你这人好奇怪!哪儿有什么虫群?!别妨碍我钓鱼!”
密密麻麻的千足虫如同海浪一般从阴影中涌了出来,金黄色的丝线如同一群在其中游动的毒蛇。小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足发软坐在了地上。“快走!”江北再次上前去拉疯老头。他却拒不配合,甚至挥着竹竿赶江北离开自己,喝到:“鱼都要咬钩了!我不走!”疯老头说着便盘腿坐到地上,对着地下河挥舞着竹竿,脸上的肌肉都挤在了一起,写满了嫌弃和不耐烦。
江北望着乌压压席卷而来的虫群,咬牙拔出了腰间的木剑。眼下无处可躲,她不能丢下疯老头和小蓝不管。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挡在了虫群和其他两人中间。千足虫本身并无恶意,江北也不想滥杀生命。木剑如一根浮木在虫潮中起伏,剑身所指的地方,虫身都完好无损,只是被引向别处。于是,汹涌的虫潮中心出现了一块梭形的空地。
然而,这种不伤一兵一卒的牵引,对身心都是极大的考验。江北终究是血肉之躯,不久便感到了乏力;而千足虫群却接踵而至,仿佛无穷无尽。忽然,她听到耳畔响起一阵摩擦声。一只大臂粗的巨虫从侧面的石壁上斜坠下来。江北来不及挥剑格挡,就被沉重而坚硬的虫体砸中,顿时失衡倒在了地上。千足虫的巨颚在她的眼前挥舞着,浑浊的涎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还未来得及推开这只巨虫,千万只披着坚硬甲壳的虫足便如万千长矛直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