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夏至离开时,黎臻并未相送。清曳传话说昨夜的酒太烈,此时黎臻还未清醒。叶夏至拉着自己的马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首。清曳却拱了拱手“彦少主既然决定要走,合该大大方方地离开。”
叶夏至顿住了步子,他取下背上的剑往回小跑几步将其递给清曳“这是我的剑,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你将它带给黎臻,告诉她别忘记答应我的事情,我会亲自来将这把剑取回。”
“清曳知道。”
叶夏至得她应允,随即利落干脆地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离开朔夜派。见他背影渐行渐远,不远处的阴影里才走出一个红衣女郎。
清曳恭敬地将那柄剑递给黎臻“掌门,这是……公子留给您的东西。”
黎臻接过那通身朴素的剑柄,拔剑出鞘却发现那是一柄断剑,她看着长剑略显狼狈的断痕,思索着叶夏至为何会将这样一把剑留在身边,是叶夏至断了自己的剑还是别人断了他的剑?若是旁人,他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叶夏至,察贤派掌门首徒,他的长琴破风,连她这个从未下过山的人都时有耳闻。
“掌门,那计划?”
清曳突然开口,打断了黎臻的沉思。
黎臻将断剑收回鞘中,目光变得冷冽。
“一切按计划行事。”
将那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黎臻又补充了一句:“黎不语那边如何了?”
清曳立刻回她的话:“掌门,公子离开的消息并未引起黎长老的怀疑。他只当公子是奴的旧识,并未怀疑他的身份。”
“那就好。”黎臻点了点头。
当日叶夏至来朔夜派,黎臻直接让清曳将他带回自己住处,将消息全面封锁起来,只说是清曳旧识,那时只是为了避免黎不语卸磨杀驴,此刻再看倒是成了对叶夏至的保护了,倒也算是弄巧成拙。
“去将孙大夫请来吧。”
孙元溪提着药箱走进东越阁,眉间神色喜忧掺半。房中众人见到她自觉退了出去,清曳向黎臻躬了躬身,带上了房门。
“你那位‘小叔叔’这便离开了?”孙元溪上前几步落座,将药箱放在桌上,语气里带了几分调笑。
黎臻始终端详着那柄剑,闻此一言才施施然转过身来,将视线落在孙元溪身上。她的语气像是叹息:“是啊,本就不是同路人,时间到了自然是该离开。”黎臻将热茶沏了一杯递给孙元溪。
孙元溪接过茶盏,唇边绽开笑意“黎臻,你居然舍不得他,莫不是……”
话音未落就被黎臻打断,她的语气坚定神色也带了几分不动摇。
“元溪,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你是知道的。即便我……即便我是真的舍不得他,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的谋划,我不会那么做。不会后悔,不会原宥,更不会回头。”
热茶滚烫,入喉时带着隐隐约约的痛意。孙元溪将其一饮而尽,抿着唇开口:“黎臻,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元溪,你知道黎肆把我送给黎不语试毒时我几岁吗?黎不语第一次用毒刃割开我的手腕时,我只有五岁。”黎臻的手轻轻握住杯盏,“人在痛极的时候是会靠着一些缥缈的希望活着的。我那时唯一的希望就是我那所谓的父亲,为了得到他的肯定,握剑握鞭握刀,甚至屠人满门。我曾经那么多次期盼着黎肆能救我,可他一次都没有来。”
“既然我已经快要油尽灯枯,那这些害我的伤我的,合该与我陪葬才好。”
黎臻轻轻笑了,手也从杯盏上收回。
“黎肆死了,接下来也就剩下黎不语了”孙元溪端详着黎臻的表情。她眉目间有些不忍甚至慢慢红了眼圈:“阿臻,我们还可以用别的方式,我这里也还有几颗压制毒性的丹药,要不然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孙元溪这才认真地意识到,终局已然到来。她是朔夜派二长老孙朝瑾唯一的徒弟。五岁时与家人流散被孙朝瑾带回教中,记忆里的师父总是不苟言笑,时时责罚伴随着严厉的斥责。
但当大长老黎肆想把教中适宜年龄的孩子带回北越阁挑选药童时,师父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孙元溪不解地拉着孙朝瑾的衣角悄声问她为何拒绝,师父一直传授自己医术,做药童自己大概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记忆中的师父第一次用那样温和的目光看着她:“你这小姑娘吃里扒外,是我将你一手拉扯大,你却想着胳膊肘往外拐?”
直到一次师父去北越阁赴会,孙元溪见到了被北越阁选中的那个姑娘时,她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一众教徒旁若无人般路过那姑娘,她嘴唇毫无血色、眼底乌青,跪在北越阁的院中,纤瘦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倒下。那时的孙元溪才知道,药童为假,试毒为真。可怜那姑娘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没有像自己师父这样的人庇护,才会被大长老选来毒害。
师父反复叮嘱她不要乱跑,孙元溪便看着大人们都走进屋中,房门合上时,她立刻上前几步蹲在那姑娘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别跪了,他们都走了,没人看你了。”
那姑娘缓缓抬眼看着孙元溪,很轻地摇了摇头,却还是倔强又执拗地跪着。
孙元溪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强求,退到院外坐在石凳上等待。直到房门再次打开,直到人群相继离去,直到夕阳缓缓西沉,都没人看过那跪得笔直的姑娘一眼。
就在这时这时师父推门出来了,她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了那姑娘身上,然后走向孙元溪,牵起了她的手离开。
“师父,她看起来好可怜啊。”
“我只护得住你一个人,元溪。”
孙元溪依稀记得师父那时是这样对她说的。
后来师父离奇暴毙,孙元溪才知道那姑娘叫黎臻,是掌门的亲生女儿。
二人此后短暂地有了些交集,二长老孙朝瑾去世,孙元溪成为整个教中唯一能解百毒的大夫。黎臻教她武功自卫,她为黎臻镇痛解毒。直到黎不语用黎臻试了那最后一种弑骨散,此药无解,只能压制而不能解毒,此次的黎臻大抵是必死无疑了。
那夜星辰绚丽,凉风习习。
得知自己死期将至的黎臻坐在院内问孙元溪:“元溪,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孙元溪认真地回答。
“临死之前,我想帮你实现你的愿望。”黎臻将手指搭在膝上,思考片刻后又冷静开口道:“也想让伤害过我的人,跟我一起死。”
“你知道是谁杀害了你师父吗?”黎臻又转了话头。
“有猜测。”孙元溪望着漫天星辰,叹了口气,“争权夺势,此来彼往,师父虽身在朔夜,行事却有自己的原则,杀她的人着实不难猜。”
“黎肆?”黎臻的声音带了几分疑问,“还是黎不语?”
“要不然都杀了?”黎臻轻飘飘的一句却震得孙元溪久久无法回神。
孙元溪沉思良久,很慢地点了点头“我会帮你。”
黎肆没想到黎臻会去见他,黎臻也确实没想过以那样的方式见他。往日她总是对他怀着希冀,希望他能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保护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最后却收到了让她去屠青城派一门的命令。
利刃第一次划过旁人的脖颈时,黎臻握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她依旧按着黎肆的指示将青城派杀了个干净。她想停下这荒唐的一切,她想干脆转身离开,她认真习武这么久并不是为了杀人啊。但最后黎臻还是选择一身血迹地回去复命,换来的是黎不语的弑骨散。弑骨散首次发作陷入生死一线时,黎臻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弄的小姑娘,她现在有了足够的力量保护她自己。
那日是她的生辰,十五岁的黎臻被黎肆接回东越阁,那日黎臻破天荒去小院寻黎肆吃长寿面,同他共赏明月,最后同他一起喝下了掺了弑骨散的烈酒。此毒无解,黎臻体内却有着黎不语压制此毒的药材,黎肆痛得目眦欲裂时,黎臻抹了抹嘴角涌出的血痕淡淡的笑了:“原来你也会疼啊……”
侍女侍从被吓得惊慌失措时,黎肆拼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黎臻看着黎肆狼狈的模样又开口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石桌站起身来,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叫嚣着痛意。
那天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黎肆去世,黎臻中毒。朔夜派动荡不定,毒药只有黎不语才有,他虽疑惑黎肆去世原因,但对他而言这也算是好事一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黎臻以男子身份被推出来做掌门,那之后,她便遇到了叶夏至。
“不必再劝我了,元溪,替我上针吧。”
黎臻的声音打断了孙元溪的回忆,她回过神来,只见黎臻伸手握着她的手腕。
今夜是黎不语的生辰宴,二人的计划很简单,当着所有的人的面取了那黎不语的性命。思及他身上还有着太多诱发黎臻残毒的药粉,黎臻的破釜沉舟便是让孙元溪施针替她封闭五感,为她的杀招争取时间,从而能让她以命换命。
黎臻从没想过活路,亦或是说她没给自己留活路。活着的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她本来没想继续活下去的。
孙元溪握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各种情绪在心中激荡。最后也只能点点头,对上黎臻的视线认真开口道:“稍后施针结束,我会前往山下接应你。切勿嗜杀,报仇之后立刻来后山,我师父修的那条密道我带你去过一次,你还记得吗?沿着那条密道逃往山下,你没来之前我会一直等你。我带你去见你舍不得的人,所以你一定要活着。”
黎臻忽而轻声笑了,她点了点头:“好。”
银针入骨,在失去所有感官前,黎臻最先感觉到的是痛意,比所有过往的痛感都要锥心蚀骨的痛,黎臻试着想要用手握着些什么,却突然想到了那个离开的人,曾经她痛苦到难以安眠时握着的那双手。
叶夏至,那带着清透笑意、黑发白衣高马尾的少年。
她突然很想很想,再见见他。
施针结束,往日无孔不入的痛感突然消失,黎臻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有些陌生的感觉,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掌,一点痛感都没有。
孙元溪收起药箱,认真地注视着黎臻的双眼:“这针至少能管两个时辰,宴会最多一个时辰后就开始了,一定要赶在两个时辰内到山下,就算……就算出现意外超过两个时辰,也一定要去山下。”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来。”
黎臻点了点头应了声,孙元溪放下心来便转身要走。黎臻却突然在身后叫住了她:“孙元溪!”
孙元溪转过身来,黎臻上前几步很轻地将她拥进怀里:“元溪,我发自内心地谢谢你。这几年里有你真好。”
孙元溪正要开口,黎臻却转身将那柄剑握在手心,将其递给孙元溪。
“这个,你先帮我拿着,有人曾经说过会来这里取走它,我却想亲自给他送去。”
“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
夜幕沉沉,孙元溪合上房门握着那柄断剑正欲离开,清曳向她认认真真鞠了一躬告别:“多谢孙大夫。”
孙元溪停下脚步:“你缘何谢我?”
“您对掌门好,清曳谢您,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