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饭最后吃得索然无味,一切都因为黎臻那日的“没几日可活了”,叶夏至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散发披上青衫挑灯出门,却看到黎臻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
此时正值深夜,为何黎臻不睡呢?正想抬步去看看,只见清曳迈着大步从房间出来,神色匆匆地去往他处,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提灯的他。
叶夏至倏然惊心,该不会是黎臻又晕倒了?他又想起黎臻傍晚那句“我没几日可活了”,叶夏至吓得连忙弃灯大步跑向黎臻的房间。但在推门之前,他依旧神色紧张地敲了敲门。
门内无人回应,死一般的寂静让叶夏至心头猛地一痛,他不再顾及礼节连忙推门而入。房间内只见黎臻在地上蜷成一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听到推门声,她下意识抄起身边的木凳丢了过去“我说,滚出去!听不懂吗?”
木凳擦过叶夏至左臂落地,一阵闷哼传来。黎臻这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她看到叶夏至弯腰拾起那木凳,将它放在桌边。
“小……小叔叔?”
似乎是痛极了,黎臻又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指甲刺入手掌,浅浅血迹自手心渗出。叶夏至只是听她说过自己体内还有许多余毒未解,但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发作。
叶夏至快步走到她身边,很轻地将她的手握起。黎臻痛得脾性大改,她不知叶夏至要做什么,可此刻哪怕很轻的一个动作也只会加重她那锥心蚀骨般的痛意。她抬手抓起那双手狠狠咬了一口后,一把将叶夏至推开“别碰我!”
叶夏至不知如何缓解她的痛苦,他修琴这么多年,却知道如此用琴音使人昏睡。他取出帕子缓缓地擦拭着黎臻的额头细汗,黎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额上。神智有了几分清明,她终于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昨天守在她床前一整天的叶夏至。
“小叔叔?你别管……别管我了,这疼不过几个时辰,忍忍就过去了,你回去吧。”
“睡着就好了。”叶夏至很轻地开口。
下一刻,黎臻感觉到叶夏至如她所愿地离开了,她身侧此时又变得空空荡荡,但心里却奇异地涌起一丝委屈,仿佛自己又一次被人丢下那般。她紧紧咬住嘴唇,下唇已经有些渗血。
片刻后,房门再次被推开,黎臻没力气再睁眼,只是蜷缩着就已经痛不欲生。忽而身后袅袅琴音传来,初闻不觉有何变化,可慢慢的身上的痛意也好像随那琴音起伏缓缓淡去。
这是?小叔叔?
悠扬的琴声不断涌入耳中,卷走了骨髓之中的沸腾痛意,随之而来的是安逸又惬意的感觉,她想要睁眼,却还是没敌过困意合上双眼。
“睡个好觉吧,阿臻。”
一曲终了,黎臻已经彻底进入梦乡。叶夏至将她抱起,为她盖好被子。
他抬起她放在床边的手,注视着黎臻掌心那渗血的创口,心里五味杂陈。半晌,叶夏至取来帕子与爷爷给他的百创膏,耐心地为她擦拭伤口处的血迹,将那珍贵的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叶夏至看着那煞白的脸,目光却突然被她下唇处的创口吸引,下唇牙齿咬破的痕迹清晰可见。叶夏至本来准备用手指点涂,但看了眼那轻抿的薄唇时,他还是用帕子轻轻蘸取膏药,小心翼翼地点涂在她的下唇。可就是这样的动作,叶夏至却涂得异常艰难,心口酸涩混杂着歉疚,他算不算骗她的人之一呢?
他又一次萌生了一定要带她走的想法。无论她的生命长短,都想要带她离开。
梦中的黎臻像是突然梦到了伤心的事情,皱着眉头不安分地踢开被子。叶夏至轻手轻脚地为她掖好被角,轻拍着她的胳膊想要为她赶走梦魇。手指却忽而被她握住,她的神色缓缓安定下来,叶夏至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任她牵着自己的手。
黎臻睁开双眼时,身体传来酸涩的疲惫感,骨节像是被重新组装了一遍,但她却罕见地在这种摧枯拉朽的痛意里睡了个好觉。黎臻侧目便看到了身边的叶夏至,他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额头搭在床沿手臂处就那么沉沉睡着了,另一只手却轻轻握着自己的手。
黎臻看着二人相握的手,忽而弯唇笑了。她凑近看他,却发现他的眉头紧蹙着,黎臻伸出左手,想要替他抹平。却在伸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心,是他吗?
昨日,是他为自己弹了一曲。她才缓缓睡去,估计是他为她包扎。这样细小的创口,黎臻往日甚至会任其自生自灭,可此刻却被叶夏至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小叔叔?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来我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
黎臻的声音很轻,她望着叶夏至的侧脸,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弯起唇角:“莫不是,专程来救我的吧?”
黎臻望着叶夏至那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她直起身子想要拽一拽被角。
却没想这一拉,叶夏至却也在此刻睁开了双眼,黎臻连忙做贼心虚般抽出右手装作无事发生。
叶夏至见黎臻面色红润,唇色也恢复如常,他高兴地笑了。
“小叔叔?”黎臻看到他的笑意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昨晚有人变成小狗了,不晓得是谁呢?”叶夏至略带调笑开口。
“小叔叔这话,什……什么意思?”黎臻红了耳尖。
“这既咬人又骂人的,不就是护家的小狗吗?”叶夏至刻意避开黎臻的眼神。
“对不起。”黎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后又轻声嘟囔:“可我不记得我有咬过你啊……”
“怎么还耍赖?”叶夏至装作痛彻心扉的模样,他幽幽的眼神投向黎臻,拉起袖口将手腕伸了出去。黎臻仔细端详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的确出现一处牙印,甚至渗出血来,黎臻耳尖更红了。
“不……不好意思。”
她抬起头看着叶夏至“疼吗?”
“虽然看着很吓人,但一点儿也不疼,我说这些只是想逗你罢了。你再多睡半个时辰,这伤口就自己痊愈了。”
闻言黎臻愣了愣,忽而噗嗤一声笑了,见她心情变好了,叶夏至也弯起唇角笑了。
“你昨日……”
叶夏至话到嘴边却倏然顿住,他不知道要怎么问才不算冒犯。可他在名义上还是她的小叔叔,即便问了,或许也无所谓吧。叶夏至整理心情,正欲再次开口,只听黎臻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昨日是弑骨散,我十五岁时试过的毒药,那时我服下的解药效用不大,至今未有解药。”
他很想问,她不痛吗?不怨吗?难道就这样静候死亡吗?
可他问不出口,他昨日亲眼看见她毒发时的样子。汗水浸湿发丝,神智都变得涣散。那副模样不可能无事,叶夏至不由得又开口道:“阿臻……”
“怎么了?”黎臻的视线投向叶夏至,话音带着疑问。
“你真的不随我一同离开吗?”叶夏至已经带了几分迫切的语气,甚至带了些恳求的神色“跟我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吃月饼,带你去看平常百姓的花灯节,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好吗?”
黎臻低下头,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无措,似乎是动摇了,愿意听叶夏至的话跟他离开,但也只有那一瞬。再抬眸时,她的神色又恢复如常,笑容里颇有几分无奈:“小叔叔,我想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活不久了。怕是还没随你离开朔夜派,就该为我置办棺椁了。”
“臻儿也不想拂了小叔叔的意,只有这件事臻儿不能答应。我想,我即便是死了,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小叔叔,你是想要离开了吗?”黎臻开口问道。
叶夏至点点头,既然人已找到,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除此之外,他必须亲口问问黎臻与爷爷的关系,询问是否有能够医治黎臻毒素的医师。如果可能,他还想再回来将命不久矣的黎臻带回察贤派,届时哪怕黎臻要杀他也无所谓,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过几天属于自己的人生。他已经在心里下定决心离开朔夜派,便开口道:“兄长的牌位我已经祭拜过了,也是时候离开了,我打算明天中午离开。”
顿了顿叶夏至又对黎臻开口道:“阿臻。”
“怎么了?”
“我还会回来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活着。
但最后一句,叶夏至并没有说出口。
“明天走吗?”
“是。”
黎臻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明灭不定的烛火上,很轻开口:“早早离开也是好事情,臻儿明日还有要紧事。就在此遥祝小叔叔,快意江湖,平安康健。”
未至凌晨,夜色依旧沉沉笼罩房室,一盏孤烛在床边摇曳着。
叶夏至突然神色凝重开口道:“黎臻”
黎臻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叶夏至拉着她的手腕开口:“要一起喝酒吗?”
清辣的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叶夏至的脸色泛起微红,他本就不擅长喝酒。不知为何,他来朔夜派之后总是失控。黎臻方才向他告别时的语气太轻松,那些话听得他喘不过气。就好像此行并非生离,而是死别。
黎臻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此刻月光下,三大坛派里自己酿的青梅饮,三个各怀心事的人在寂寥的月光下,黎臻与叶夏至在石桌前对饮,清曳远远站在一旁。
“小叔叔,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黎臻饮下一杯青梅饮。
叶夏至却直接闷下一杯开口道:“阿臻,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生死之事,小叔叔还是看开点为好。”
“中毒只是我最小的问题而已,我身上还有太多你不知道的秘密。”看他醉得厉害,黎臻也不再遮遮掩掩。
叶夏至却感觉黎臻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于是他扭过头按住黎臻的肩膀,双眼朦胧地盯着她:“不管什么!阿臻你别……别怕,……以……以后我保护你……你别……”
话音未落他就一头倒进黎臻肩头,滚烫的呼吸烫得黎臻心口微涩。她试着轻轻推了推他“小叔叔”。但叶夏至只是挪了挪位置,轻轻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阿臻别怕……我想……带你离开。”
黎臻侧头看他,本是白净的脸上透出丝丝红晕,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双手却死死拉住她的衣袖,看到那副难舍难分的样子黎臻也不想再叫他了。她呆坐原地任他靠着,清曳似乎想要拉他起来,被黎臻用眼神制止,她便退下了。
黎臻握着手里的酒杯,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干脆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可能因为动作太大,叶夏至坐了起来,眼神朦胧地望着她。黎臻喝得肆意而潇洒,转过头看到他的眼神,心狠狠漏了一拍。今夜的酒与往常仿佛有很大区别,可能是离别将至,她难得地温柔起来:“小叔叔,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黎臻啊”
“你清醒着吗”
“我知道,你是黎臻”
“那……”她语气顿了顿,“我可以吻你吗?”
叶夏至的眼神随着这句话逐渐变得沉静,认真地注视着黎臻的眸子,像是在判断她是否认真。半响后,他伸出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一个带着青梅子气息温柔的吻落在她的唇边。
“我觉得,是可以的。”温柔而缱绻的声音响起,心跳于此刻,彻底失控。
“那就好。”
黎臻一只手握住叶夏至的手腕,倾身上前又一次吻住他。
唇齿交缠间,叶夏至稍稍分开,他与黎臻额头相抵,殷切地叮嘱着她。
“阿臻,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叶夏至。”
“察贤派,叶夏至。”
细碎的吻接连而至,黎臻的手死死扣住叶夏至的肩膀,她不由得觉得好笑。倘若这幅场景落在他人眼里,莫不是一副叔侄□□的糟糕画面。
但她不在意那些,她只在意面前的人,她的“小叔叔”。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来到她身边,却又一次又一次救她帮她的人,她的叶夏至。
二人吻得难舍难分,最后还是黎臻先卸了力气靠在叶夏至肩膀轻轻喘息着。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可心却在一点一点变得鲜活,黎臻的呼吸撒在叶夏至锁骨处,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叶夏至,我大概是有点喜欢你。”
“黎臻……”叶夏至的声音有些颤抖,黎臻很轻地应了他一声。
“我好像……爱上你了。”
心口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黎臻几乎是瞬间僵在原地,而叶夏至的话还没结束“我会回来的,以叶夏至的身份回来,届时我便带你离开。”
“你要答应我,不要死。”
叶夏至握着黎臻的手抖得厉害,黎臻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应了他的话。
“好。”
将叶夏至送回房间准备离开时,黎臻的步子顿了顿,她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声音很轻
“叶夏至,你该知道我是睚眦必报的人,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我的谋划……但答应你的话,我也尽量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