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外 第21章 回潮

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下来。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风吹着雨丝，斜斜地落到靳谈的发梢以及肩膀上。

离开钟家老宅。

他们俩沿着路边走了几步，周棠在他怀里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说：“靳谈，你先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靳谈没动，目光专注地看着她，随后不确定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嗯嗯。”周棠点点头。

靳谈走到平整的路面，微微弯腰，松开手臂，另一只手还捏在她皓白的腕子处。

周棠费力地弓着身往前。

见状，靳谈立刻拉住她，紧接着，他身体半蹲在她的双腿边，宽阔有力的脊背舒展开，他说：“上来，我背你。”

周棠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沉默几秒，俯身趴过去，双手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

靳谈以前也没觉得这动作过分亲昵。

但现在，他浑身僵了一僵。

男人的肌肉并不薄，隔着衬衫，后背凸起的骨骼照样生生地硌着她，体温熨帖。

周棠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只有后脑勺的头发像毛茸茸的玩偶一样乖巧。

靳谈迈开步伐，双手拖着她的腿弯，自然地往上掂了掂。

下一秒，他问：“周棠，你是不是瘦了，重量好轻。”

周棠摇头，发丝蹭到他的耳廓，靳谈感觉一股细细的痒意随之而来，就听见她说：“没有，我没瘦，一直是这个体重。”

闻言，靳谈眼睛里盛着无尽的落寞，多少有点儿狼狈不堪，嗓子涩得发哑，说：“那可惜了，以前从来没有背过。”

周棠眼角有泪滴下，湿漉漉的，砸进他的衬衫领口，她还想和他说些话，可是意识逐渐涣散、朦胧，没力气张开嘴。

也听不到，在最后一秒，靳谈是不是大声呼喊了她的名字。

他和她说了什么呢？

她没听明白……

这样的情况，靳谈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那是剧痛以后产生的突然晕厥，他右手止不住地颤抖，麻得微微痉挛，掏出手机，脱力般拨通了急救电话。

＊

半小时后。

南港市上岭区陆军医院。

推车万向轮在地面上哗啦哗啦地滚过，穿过嘈杂的人群，靳谈耳边只剩下奔跑的脚步声和他混沌的呼吸声。

看着手术中心的灯亮起，靳谈退至走廊，他靠在墙边，袖口被挽起，露出一小截手臂肌肉，身上的衬衫那样红。

此刻后背湿透，隐隐变成暗红色。

没有几滴雨，全是冷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走廊尽头跑进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直直地冲到靳谈怀里。

有人手足无措地把他抱住，见他没事，压抑在眼眶的泪就此决堤，哭道：“你吓死我了，靳谈，我以为……我以为一切又要像四年前那样……”

那人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靳谈喉咙动了动，仍旧没说话。

他注视着眼前的两人。

是靳厘和陈韫。

靳谈瞳孔里满是疲倦，胸腔里的窒息感怎么也抹不去，良久，他才开口解释道：“阿姐，不是我，我没事，是周棠，她替我挡了钟禧昌的……”

靳谈说不下去了。

懊恼和悔恨的情绪快要将他淹没，他的唇色逐渐苍白，头有点疼，他明明知道那是一个局，他明明可以直接拒绝。

却还是把周棠也带到了钟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这对门外的人来说是种巨大的煎熬。

休息区。

靳厘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她着急赶过来，衣服没换，发丝凌乱，手里还拎着挂包。

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靳谈，后来又觉得不过是徒劳，她耐心等待着。

突然，医生的脚步急匆匆地走出来。

靳厘早已恢复了冷静，她站起身，嘴唇动了动，这时，靳谈用力按住仍在颤抖的手，克制着询问：“医生，她怎么样了？”

口罩下的脸几乎没有表情，是医生一贯的专业严谨，药盒拿在手里，他快速地说：“病人后背有淤青，伤痕目前轻微肿胀。”

“暂未脱离危险。”

“她怎么会昏迷？”靳谈说。

他察觉到。

周棠晕倒的时间太快了，意外地快。

“之前只是短暂失去意识，刚才病人产生了类似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休克，正在进行紧急抢救，抱歉，家属请回到等待区静候。”

说完。

那扇门再次关上。

＊

手术室。

周棠听不见，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灰暗、逼仄，她试图挥开迷雾，找到出口。

哪怕只有一条曲折小径。

雪花落下来。

顷刻间又变成了暴风雪。

周棠脚下终于出现了柏油马路，她踏着地面走，身后有人叫住她，“Zhou，今天天气实在不佳，我开了车，顺路送你回去。”

周棠转身。

是耶鲁同校的经济系学长。

Eric。

举行各种校园晚会时，他经常会到台前主持，有很多女生追他，也谈了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还听说他父亲是位硅谷工程师。

“不用啦，谢谢学长好意。”周棠退后半步，浅笑着婉拒。

虽为理科生。

但Eric很爱搞浪漫。

学校里那些女同学大多芳心暗许，有的为了他显赫家世，有的源于他那张多情的脸，还有的目标更明确，也简单，就是想睡到他裤子里的蓬勃旺盛。

这些传闻，周棠全知道。

所以她一如既往地选择远离他的接近。

Eric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打听到了周棠的困难处境，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势在必得，伸出手，五指逐渐收拢，掐住她的胳膊。

再醒来时。

周棠脑袋昏沉，她坐在透明的玻璃窗边，客厅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纯白色的，泛着明亮惑人的光泽。

Eric走过来。

他手里端着瓷碟，里面是刚洗干净，还带着滴滴水珠的殷红色车厘子，他的视线略过周棠的脸，移到她脆弱易折的脚踝。

他一直觉得女人脚踝处的那块骨头无比性感，纤细、优雅，令他着迷上瘾，他想收集这样的美，他睡过很多个女人，也爱抚地摸过她们所有人的脚踝。

“Zhou，只要你答应我，我会出资帮你救你的母亲，为她找到美国更专业更优秀的医生团队，这个交易如何？”

Eric抬手捡起一颗车厘子。

暧昧地递到周棠嘴边。

周棠偏过头，看见身上的外套已然掉落在沙发底，只余一件贴身的针织套裙。

Eric想要从周棠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畏惧，或者慌乱，这会令他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添加兴奋感。

然而并没有，她的表情十分平静。

好像一早便认识到。

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Eric弯起唇笑笑，“Zhou，你应该是个识趣的女人，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一念之差。”

男人按着沙发垫站起身，走到窗户右边，留给她一个背影，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他可以再稍微宽容地。

多给她五分钟进行思考。

五分钟以后，便由不得她了。

周棠的指甲使劲抠着大腿内侧的细嫩皮肤，疼痛可以保持清醒，她现在只能依靠自己暂时脱离药性的控制。

今天早晨。

段明淞和她约了晚餐。

如果她没有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找她，她必须得和他取得联系。

这是获救的可能。

周棠谨慎地盯住Eric，身体哆嗦着去够地上的黑色大衣，摸到口袋里冷硬的边框时，她心一跳，幸好，他没有拿走她的手机。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右上角的电量格变红，很快要关机了，她得抓紧时间。

周棠仔细回忆着。

到底有没有听到过有人讨论Eric的家是住在哪里，有些遗忘了，片段在脑海里闪现，却拼凑不出一个具体的地址。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就像是催命符一样响亮走动着，周棠强迫自己再次冷静，忽然，那个瞬间，她知道了答案。

Eric迈开步子，拇指和食指捏在周棠的下巴上，稍稍使了力气，她的骨头生疼。

他用自以为撩人的笑意，说：“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Zhou，你放心，待会一定不会弄痛你，我一定会，温柔地对待你。”

周棠皱眉，嗓音淡淡道：“Eric，你知道这样的举动会给你带来什么吗？”

她又说：“听说你未来有就读哈佛商学院的打算，如果你愿意，当然有无数的爱慕者为你前仆后继，你不该这样做。”

Eric笑问：“其中也有你嘛？”

“……”

周棠沉默不语。

“Zhou，爱慕者不包括你。”

他失望地摇头。

周棠：“我想你知道答案，我从不喜欢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后果的男人，他们身上的特性让我厌烦，甚至是恶心。”

周棠口吻里是藐视，轻蔑。

唯独没有爱慕的成分。

Eric被激怒了，但这是周棠故意拖延时间的方式。

他发出几近病态的嘶吼声，可是不一会儿，他似乎是想到了更好玩的东西，又重新收敛起那些糟糕的负面情绪。

Eric的指尖勾缠着周棠的发尾，乌黑的发丝顺着指缝穿过去。

他很享受这种快要和她融合在一起的期待感。

Eric掰正她的脸。

慢慢地。慢慢地俯身。

带着浓重烟草味的呼吸擦过她的耳畔，再向下，找到她的嘴唇，他极尽痴迷地望着这张他渴望已久的脸。

终于在这一刻。

Eric发觉到她的害怕与惊恐。

啊——

就在他的唇即将贴上来的前一秒。

有人飞扑过来，把他踹到地面。

周棠眼眶里蓄满了泪，见到来人是段明淞，她佯装镇定的情绪土崩瓦解，埋在他的肩窝里，大声哭出来。

而一旁的Eric，捂着胸，踉跄地爬起来，被打断好事后他双目狰狞，摸到角落里落灰的棒球棍，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又重重落下。

嘭！——

一记闷响。

那是棒球棍砸在皮肉上发出来的声音。

周棠睁大了眼睛，她身上完好无损，段明淞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他的额间因为剧痛而变得冷汗涔涔。

“段明淞……”

周棠检查他的伤势。

嗓音里染上明显的担忧与震惊。

段明淞朝她笑笑，帮她把乱掉的碎发挽在耳后，露出一张泪眼模糊，却仍旧纯透无瑕的脸，他低声哄她，“没事了，周棠。”

没事了。

也是在这一刻。

梦境终于与现实交替。

周棠好像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了，蓦地，她记起闭上眼之前。

靳谈和她说的那句话：

“周棠，没事了。”

＊

病床前。

靳谈无声地坐着。

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到他的发尾，已经是第二天了，他身上还是昨晚那件酒红色的衬衫，青色的胡茬显出些不修边幅的颓废。

医生在临走前告诉他。

周棠已经脱离了危险。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她醒来。

床上的人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音，靳谈俯下身，靠过去，他听到周棠在说话。

有要醒的迹象。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肺里的空气。

“不要……”她喃喃道。

周棠困在梦魇里。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握住了她的手。

靳谈侧着脸，把耳朵凑过去，轻声问她：“什么？”

“不要打他。”周棠呓语。

靳谈眼睛里是没有休息好的血丝，他攥着周棠的手，放到掌心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他怔了怔，心跳得很厉害。

以为周棠还在担忧昨晚的事，靳谈喉结滚动，声音发哑，“周棠，已经没事了。”

然而下一秒。

靳谈听见周棠嘴里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段明淞……不要……”

混着呜咽声和浓重的委屈，温热的眼泪从她眼角划过，滴落进枕头里。

无声无息。

直到听清楚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时，像是被猛地浇了一桶冰水，靳谈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周身瞬间笼罩着寒意。

原来。

她早就，不喜欢他了。

那他这几次的主动算什么？

算一厢情愿的笑话吗？

靳谈垂眸。

放开了握着她的手。

他按铃叫来医生，独自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