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寄出去以后,我就要启程离开这里,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乡下的空气很好,但总是下雨,天一直阴沉沉的,连带着我的精神也开始变得疲倦颓靡起来。我这几天总是很早就上床睡觉,却起的很晚,难过的天气让我的头脑止不住的晕眩打瞌睡,像是航行在船上,有时白天也会在沙发上睡着,我想我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会更好一些。
好几次,我在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马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他取笑我竟然也习惯了被人照护和侍候,身体变得这样脆弱不堪。虽然我讨厌他这么说,但我的身体承认了这一点,我对他说:‘如果你能经历我这几年所经历的,那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过了一阵子,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在贝茜送来茶点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贝茜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出来,用一道很轻的声音说:‘我原本可以和你一起去的。’
贝茜走后,他又笑了,头转过来对我说:‘但我不怪你,我背叛了你,你抛弃了我,两次。我发誓我不是要指责你,或是对你提什么要求,我只想——想听听你亲自告诉我,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去了哪些地方,遇见了什么人——
是啊,我已经知道你遇见了一个不错的男人,并且结了婚,但除此之外……我只能用你父母的事不断提起你的兴趣,甚至用可笑的什么身体状况来开启话题,假装我们好像还无话不谈的样子……对不起,我只想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有用的事,我是说,任何事,只要你想。’
我有什么要让他为我做到事呢,奥文森小姐?曾经我最想做的就是让他品尝到我在他那儿尝过的屈辱,让莱德克利夫太太感到被抛弃、所爱被夺走的痛苦。我清楚的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最珍视的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女儿,而是莱德克利夫的地位。马修是这顶王冠的继承人,我曾想要毁了利特菲尔德的一切,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弱小,所以马修是我挥向他们的鞭子,却最后打在我的身上。
如今他已然成为利特菲尔德的主人,而利特菲尔德却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你说的是对的,这些年我变了一些,因为许多的原因,我甚至对莱德克利夫太太和马修、伊莎贝拉,这些给予我痛苦的人,产生了怜悯——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会对莱德克利夫太太说出这个词。
就在给你写信时,我对这样的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但这并不能阻止这种情绪蔓延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当我翻看小时候写的东西,我能够感觉到那个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看到那个埃利诺站在我面前,恶狠狠的痛斥我对她的背叛。
当我在利特菲尔德时,莱德克利夫太太和哈里克是我最大的敌人,我不认为他们有权利辱骂、殴打我、剥夺我受教育的机会,也认为马修对我感情的背叛是不可原谅的羞辱,当我离开利特菲尔德时,我内心唯一想着的是回来复仇,但——”
信写到这里,就中断了,后面有一大片墨迹,看起来有什么让她突然中止了写信。隔了一片空白,底下重新开始书写的时候,字迹却显得潦草急躁。
“马修他完全疯了!
昨晚我的身体不舒服,晚饭吃的很少,这是我来到这儿吃的最少的一次,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到了半夜,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头晕,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醒了过来,我之前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我的喉咙干燥的令人难受,我想起来喝杯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马修正睡在我的床上,枕在我的身边!
我立刻爬了起来,动作把他吵醒了,但他一点惊慌的样子也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反而起身点亮了蜡烛,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发生的,做完了这一切,他躺回了床上,枕着一只手歪头看着我说:‘我把你吵醒了吗?’
我用能想到的最过分的话辱骂了他,但他不以为然的说:‘我们一直是这样,你忘了吗?’
我试图让他想起,我们的关系很早就结束了,而且他和伊莎贝拉、我和亨利都已经结婚了。令我生气的是,他完全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好像在欣赏我脸上生气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那些事了?’他笑了一笑,‘我当然知道呀。’
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我没有退后,而是用目光狠狠的盯住他,想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快被他压下去,于是他很快无视我的挣扎,扶住我的肩膀,或者说钳住我的两条胳膊,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你会和他提起我吗?你的丈夫。’他靠近我的耳朵用一种说悄悄话的声音说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连向我炫耀都不愿意,让我心痛的机会都不给,你不是恨我吗,嗯?因为你正在慢慢想办法把我从你的身边、你的灵魂里剔除,对吧?’
‘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了,不管是爱还是恨,你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们会不会谈起我,你有和他说,和他说我们曾经那样的爱彼此,把身体和灵魂都交给对方,让对方喝掉自己的血,发誓如果谁背弃了誓言就要去死——抱歉,抱歉,我不该提的,你现在不想听这个。’
他好像觉得我的挣扎很有趣,又轻轻的笑了,还无耻的把恶臭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耳朵和脖子上,嘴里却说这安慰我的话,好像我是一只无理取闹、到处乱跳的狗。
‘你不用告诉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不会和他说你在这儿为了复仇做过的事,你有和他说吗?是啊,大概会说一些恶作剧,那样显得你与众不同,但你不会说你拥有过两个男孩的爱情,甚至和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噢!你的力气真不小,他有尝过你的拳头吗?肯定没有,他不像我,他根本没看过真正的你,他怎么能爱你本来没有的东西呢?’
‘你不会以为我想要破坏你和你丈夫的关系?不,不!你的丈夫不算什么,菲利普也不算什么,即使你要和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生下一百个孩子,也不会影响到我和你,即使不是爱人,也没关系,你和我都知道我们存在于彼此的灵魂里,它们本来是一个,却一次次的被你和我分开,带上我吧,诺拉!至少这次带上我,好吗?’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贝茜,我相信其他的仆人就算听到了也不敢进来。她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我顾不上理解她认为我做了些什么让马修这么做,只是让她把马修撵出去。马修用一种沉着冷静的声音让她‘滚出去’,她立刻惊讶又愤怒的看向马修,仿佛她第一天看到他这样似的。
贝茜走后,我再也睡不着了,他攥着我的一只手,我们两个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他离开后我才控制不住的睡了一会,这中间我的心跳的很快,甚至怀疑我一旦睡着他就要对我做什么可怕的事。
这儿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破碎的监狱!不管是马修,还是贝茜,还是那些佣人,他们……”
信到这儿就结束了,没有署名也没有时间。
另外几张纸上写着的像是正经日记,或者只是用来宣泄心情的片段,字迹比写给奥文森小姐的信上的字迹要新,但潦草到我几乎辨认不清,有好几处地方的纸被捅破了,而且字写的越来越大,我不敢说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其中的口吻错乱,让我怀疑作者的精神是否正常。
“汤姆,那个蠢货!他不晓得我受的是什么罪,只把我想象成一个不同寻常的需要拯救的女性罗宾汉,希望从我的倾心中获得可笑的自尊,以显示他和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是不同的,可是在我看来,他比他们还要可怜一百倍。
我简直不能把他当作是一个有头脑、会思考的人,他对我的性格是如此执拗的坚持一种荒谬可笑的看法,凭他心中那固执的错误印象来评价和揣测我。当我告诉他,我对他本身真正的看法和我对他的感觉时,他甚至不能辨别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我敢发誓,我从没对他说过一句谎话,他的鬼魂不能在夜里来向我控诉我对他是虚假的爱意,或是来向我讨要誓言的报应。当我对他吐露我对哈里克和莱德克利夫太太的恨意,向他诉说我内心排练过许多次的残忍的杀戮和折磨的办法,他的反应不是厌恶,而是赞赏!这并不意味他能理解我的痛苦和仇恨,恰恰相反,这个可怜的、奴性的、却幻想自己是个拯救者、反抗者的白痴——还梦想我是真的爱他,简直是荒唐透顶!
如果他愿意走,我从没拦着,也从没避免在他面前说我对他的真实看法,可他的忍受能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的多,总是可怜兮兮的跑回来,实在让我犯恶心!这样一个可怜虫,竟然要让我放弃仇恨和他一起到城里去,他怎么敢!我和他在一起简直像在地狱里,他每天都在和一个想象出来的人说话,而对我的真心话视若罔闻!
亨利·玛卡尔,那个卑鄙的、软弱的、被嘲笑羞辱也不敢打回去的家伙,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注意到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荒谬的、难以理解的,他认为自己出于责任和某种民族情感来照顾我,出于他所受到的某种关于怜悯和善良的教育来使我的生活不那么窘迫,如果他不那么做,在某种文化和社会氛围里就会被认为是恶毒的、冷漠的、不高尚的。
他对我这样比他地位低的人给予善意,来显示自己是个高尚的人,却对比他地位高的、随意践踏他的人卑躬屈膝,天哪!我要被闷死啦!如果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知道我是怎样迫切的想把那些指使我干这干那却认为我碰过的东西肮脏的人折磨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把那些认为我只要不吃不喝就能完成他无理生产要求的人扔进机器里榨成一堆碎屑,他会怎么看我呢?还会认为我是那个需要拯救的可怜又坚强的女孩吗?
那些人,他们嫌我肮脏、懒惰、粗鲁、卑贱,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干,却穿着我做的衣服、享受我种植和烹饪的粮食,认为这一切是他们应得的,而他们已经用那点可笑的薪水为此付过钱了,他们还不满足,还要在我面前表明他们是如何仁慈和友善。
如果我还有一点点理智,就应该扑上去把他们撕得粉碎,用鞭子抽的他们向我求饶,而不是和亨利结婚,努力堕落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我自己啦!我躺在这儿,苦苦的想着我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为了些什么,奇怪的是,过去我生活中的整整十六年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想不起是否有过这段日子,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父亲刚刚去世,因为妈妈,我不得不和诺拉分开,那是我感到悲痛的开始。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是在荒原上,骑着马追逐野鸟,在帕克斯特岩山上享受从荒原上吹来的风,在山洞里和那些毛茸茸的动物抢地盘,这儿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利特菲尔德,我和诺拉心里装着的是对这座房子和这里头人的恨,一心只想要把它变成埃塞斯墩荒原上的一片废墟。
我十六岁被迫离开了埃塞斯墩荒原,来到一群全是陌生人的地方,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现在我发现,我居然一下成了一个陌生人的丈夫、一个陌生人的父亲,从原来我熟悉的世界里被赶出来,成了一个流浪人,现在我要为了追求那种自我压抑的生活而把自己杀死啦!我的鞭子呢?我的鞭子不见了,我的仇恨没有了,我的意志软弱了,他们把我的武器用甜言蜜语骗走了,用文明烹制的有毒食物把我的身体糟蹋的虚弱透了,现在就要举起刀子对我动手啦!
诺拉,你在哪儿!你也被他们杀死啦?不,你不是她!我要爱我的那个,我要恨我的那个!你把她杀死了,以为把她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方,把墓碑压在她的身上,她就不会回来找你?不会来问你为什么要把她杀死,而去争着成为那些人的奴隶!来呀,来呀,诺拉,来找我呀,救救我呀,诺拉,别把我一个丢在这个地狱里!让我看着这个冒牌货用你的身体、你的面孔说出那些杀死你的人想说的话!来呀,来呀,诺拉!”
我把东西都放回了原处,心中仿佛燃烧了起来,窗户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起来,我没有和马修打招呼,甚至也没有和伯恩斯顿太太打招呼,直接找到了我的车夫,我们没有吃早饭就赶着马车离开了利特菲尔德。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利特菲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