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城的回雁大街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茶肆,为来往的行脚商人和江湖游侠提供个歇脚喝水的地方。
价格亲民实惠,三个铜板能喝一天。
南来北往的行脚客给茶馆带来生意的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些闲人,便会花上三个铜板,特意来这里听一天的故事。
夏厘就是这样的闲人之一。
只不过他所在的这个茶楼,略显不同。
那是一座二层小楼,地方不大楼也不高,但造型颇为雅致。全木的结构,雕梁画栋,彰显着它曾经的辉煌。
灰扑扑的匾额雕花刻叶,上用篆体书写着楼名,虽已剥落大半,仍勉强能辨得“香茗”二字。
香茗茶馆,在雁渡曾经红极一时。它是从金陵来的武盟盟主夫人所建,用的是金陵那边的建制,风格颇为精巧,与雁渡其他建筑大为不同。
随着盟主夫人离世,这里也逐渐没落。被后起的那些简约风茶楼赶超,沦落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
“今儿,咱们来讲一段武林……野史!”
说书先生啪一拍止语木,闹哄哄的人群瞬间安静,大大小小的眼睛全都盯着茶馆中间的小讲台,等待着今日份的八卦。
二楼唯一一间门窗齐整的茶室里,坐着一个儒衫少年。
经常来这里的人都认识,这人经常来。那间茶室就是他出资修整的,等于包了那间茶室。
看着就是有钱人,浑身气质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不懂他为什么喜欢呆在这里。
夏厘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雀舌茗,三五片犹如雀舌般的嫩尖儿在碧绿色的茶汤中沉沉浮浮。
这不是什么名茶,也就勉强算个中等,已是这里顶好的茶了。
不过夏厘喜欢,是他来这里的标配。
夏厘看向窗外。
天色向晚,回雁大街上挂起了一盏盏灯笼,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照明,而茶馆的听众却丝毫不见减少。
“张二蛋,叫你打个酱油打到现在,掉酱油缸里去了?”
系着围裙的妇人从香茗茶馆中拎出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孩子一边惨呼一边冲着茶馆里摆鬼脸。
妇人气急,“听书听书,听书能当饭吃?”
拄着拐杖的老人路过,把孩子从妇人手中救下,“哎哟哟,张家媳妇儿,多大点事儿啊,别给孩子打坏喽。”
“多大点事儿?”
妇人单手叉腰,指了指茶馆内,“孙老丈,您自己看多大点事儿?”
“哎呦!”
老人一声惊呼,一把扔掉拐杖,健步如飞地冲进茶楼。
不一会儿,从里面拎出来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米粒儿啊,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往这种地方跑,以后怎么嫁人呐。”
话音未落,就听旁边咵地一声,重重砸下一个人来。
一位手提长剑的红衣少女从天而降,“偷到姑奶奶身上,不想活了!”
米粒儿看着少女,顿时双眼冒起星星。
老人一把捂住米粒儿的眼睛,“哎呦,快走快走。”
夏厘看到这一幕微微牵起嘴角,送到唇边的茶都默默放了下来,他来这里想看的便是这人间烟火。
“我说墨墨啊,你怎么着也是个少盟主,成天躲这看家长里短合适吗?”
说话的人坐在夏厘对面,年长他几岁,身上带着一股子市井的油滑。
这人换作赵叶青,是雁渡首富罗福示宝贝儿子的教习师傅。岁数不大,却沾染了一身市井气,倒是能屈能伸。
夏厘,字祈墨,这人便自作主张喊他“墨墨”。
夏厘继续看着楼下的热闹,这是他每天最爱干的事。看这人来人往、打打闹闹,方才觉得这是人间。
“有事说。”
夏厘连眼神都懒得给赵叶青一个。
“事呢……还真有。”
赵叶青将桌上的茶具往旁一挪,放上来一个竹篮。
夏厘记得这竹篮是赵叶青来时拎着的,一直放在他脚边。
看赵叶青的表情,似乎在期待他主动开口。都说他夏厘一身反骨,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哪能这么容易遂了他的愿。
他对竹篮视若无睹,继续看下面的热闹。
见夏厘如此不上道,赵叶青只能自己先开口,示意夏厘,“看看。”
“什么东西?”
夏厘探头,只见是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啥半点也看不出来。
赵叶青示意他耐心,一边轻轻揭开布包一角。
布包里的东西让夏厘有一瞬的愣神,虽然他很快恢复了正常表情,但也没能逃过赵叶青的眼睛。
赵叶青笑容缓缓绽放,心情大好,像是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
夏厘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压压惊。
赵叶青默默叹口气,表情恢复地太快了,快乐总是如此短暂。看夏厘这老气横秋的模样,赵叶青就难受。明明是个少年,装什么成熟,非常招人逗不是吗?
所以平日里,他有事没事,就喜欢逗夏厘一下。每每捕捉到那不一样的表情,都非常有成就感。
夏厘一口茶也没能压下脑子里的画面,那是一张婴儿的脸,定格在凶残的哭闹状态。应该是被点了穴,所以从进来到现在都安静地不像个活物。
不过回想起来,并没有猛然见到时那么吓人。
赵叶青将竹篮往夏厘跟前推了推,说起正题,“给他找个奶娘,不算难吧?”
“你儿子?”
夏厘嫌弃地往后躲了躲,他最烦小孩这种不讲道理的生物了。
“不不不。”
赵叶青伸出一根食指来回摇,神秘地道,“是你儿子。”
“……”
夏厘捏着手里的茶盏,想着或许是时候让他永远开不了口了。
“不信你听。”
赵叶青一本正经地指着楼下的说书先生。
就听那先生正说到:“要说咱们这位少盟主啊,还真有他爹当年的风范。停停停,我不是说武功,咱今儿说的是野史啊,野史。”
“您说不说武功说啥?当然是风流韵事了。知道咱这少盟主是啥出身?”
“哎,这位客官说的对——私生子。”
“您说咱们那少盟主还没娶妻呢吧,可人儿子已经有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至于这个来龙去脉啊,大伙儿听我细细道来……”
赵叶青边听边笑,笑够了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管管,就让他们这么编排你?”
夏厘无所谓,“嘴长在他们身上。”
这种故事他不是头一回听了,从他十五岁起,每隔一断时间就会冒出来一两个,什么青楼狎妓、强抢民女、偷香窃玉,连断袖之癖都给他编上了。这么算来,他最大的儿子都该能打酱油了。
“哟,看来整个江湖都误会了你,原来你其实是这个大度的人。”
赵叶青对他这平平无奇的反应略表失望,“话说,你不会就好这口吧。每天到这来,就为了听别人怎么编排你?”
夏厘倒也没有这么欠,主要是他不想动传流言的人,“能相信的都是没脑子的,何必当真。”
夏厘将茶碗放下,审视面前这位真敢往他跟前塞儿子的主,“要管也是管你。”
说完又看了眼竹篮里那张惊悚的小脸,“信不信我现在就拍死他。”
他夏厘可不是什么善类。虽然全江湖都知道他武功废,但他凶恶无情、睚眦必报的名声也传扬在外。
十岁时一掌将误入他房间的小丫鬟拍个半死。
十五岁时将邀他同游的锦江门四少爷一脚踹进冰窟窿。
三个月前跟随他十多年的护卫韩成被他亲手割断了脖颈。
赵叶青要是不信,可以试试。
“别别别,这是我小叔叔。”
赵叶青举手投降,可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你叔叔?”
这个答案让夏厘有些意外,他知道赵叶青的身份可不是罗家教习师傅那么简单。别看这小老百姓的样儿,真实身份可是榆林赵家离家出走的小剑皇。
叔叔,就意味着是他爷爷的儿子,赵叶青亲爷爷已亡故多年,绝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儿子。
剩下那两个爷爷辈的,一个为赵家掌门——剑皇赵延兰。这人颇为痴情,爱妻早逝,一直未曾续弦纳妾,从未有过子嗣,现已六十有余,可能性不大。
另一个为剑皇弟弟,自封剑圣,五十来岁,妻妾成群,要是他的孩子倒也说的过去。
“剑圣的?怎么要你来养。”
夏厘不解。
赵叶青眼角一耷拉,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我觉得……应该是我二爷爷的。”
“?”
说好的痴情人设呢,这都六十多了还添了个儿子?
“别这眼神看我,我也不确定。”
赵叶青赶忙否认,不能因为他一个猜测,毁了他二爷爷几十年的好名声,“我二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
夏厘摇头,“我不知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有些人可是很会伪装的。
赵叶青摇了摇头,颇为苦恼道,“这孩子来的蹊跷。是昨晚突然出现在我屋里的,还有一封信。信是我二爷爷的亲笔,叫我护住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子,名唤野儿。可现场我没见着女子,只有这个娃娃。”
夏厘,“这么轻易就认个叔叔?”
未免有些儿戏了。
“说了还不确定,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赵叶青皱眉,“赵家一定出事了,我要回去看看,不能带着他。我在雁渡也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就你最靠谱。”
“没朋友?”
夏厘可不信。就他这性格,说没朋友,谁信?
“能说这些的朋友真没有,你是唯一一个。”
赵叶青这是实话。在别的人面前,他只是个普通的教习师傅。
“记住,你欠我个人情。”
话都说到这了,赵家的人情还是要卖的。至于孩子,带回去让丫鬟们养几日应该也无碍。
见夏厘态度松动,赵叶青假装一本正经,“墨墨,你可得看好了。万一赵家真出了啥事,这可就是我家唯一的血脉,传宗接代就靠他了。”
夏厘看了看便宜儿子的脸,真诚地给了赵叶青一个建议,“再不给你小叔叔松绑,这血脉现在可就要断了。”
没见孩子脸都憋紫了嘛。
赵叶青一惊,正要来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