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 第19章 第 19 章

邵辛阳忙不迭地逃离现场，直接从沙发上一路滚到黄陶边上去了。

两个人都用的右手，手臂相交的时候难免碰到。何湫姿态作得潇洒，但心里头也擂起了小军鼓。

随着酒杯抬高，两个人的脸也逐渐靠近，何湫一抬眼，头顶的彩灯在丁堰眼睛里面荡出一片潋滟，他正看着她，眼也不眨。

何湫脸有些发烫，微微转了转头，避开丁堰的视线。一仰脖，冰凉微甜的酒液就顺着喉管下了肚。

分开的时候，丁堰还一不小心呛到了，侧到一边去咳嗽。看客都乐开了花，酒精和昏暗环境的加持下，这一群人被这一类试探彼此界限的戏码刺激得嗷嗷叫。

五个人的骰子桶哗啦哗啦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黄陶已经在要第三个男生的电话，邵辛阳也交代了自己今天的内裤颜色，石祁在一个多小时前就晕乎了…

反倒是何湫，说是一个人喝两个人的份，但她输得少，喝的一大半都是黄陶的份儿，此刻抄着手端坐在沙发上，看着石祁和邵辛阳两个酒鬼发疯。

“差不多就撤吧。”何湫心里还挂着事儿，一直在看时间，现在是十一点零七分。

“走吧。”丁堰是寿星，一个二个都在跟他碰杯。他起身的时候，何湫很清晰地看到他身形晃了一下。

邵辛阳开了车，丁堰帮他叫了代驾。黄陶则扶着石祁往外走。

互相道了别，何湫转头问丁堰：“咱怎么回？”

丁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叫了代驾，马上就到。”

夜晚的河风捎来一丝沁凉，丁堰有点晕，站在一边没说话。何湫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呐。”

丁堰睁开眼，就看到一瓶被拧开的矿泉水被递过来。

“谢谢。”丁堰接过水，灌了两口。

十一点三十二分，两个人到了小区楼底下。

“明天见，”丁堰提起矿泉水冲何湫晃了晃，“谢谢你的水。”

“再见。”何湫目送着他进了单元楼的门，就立马转身往自己家跑去。楼道里“咚咚咚”全是她的脚步声，跑到后面，她更是一步迈了两个台阶。

丁堰透过楼道的窗户看到五单元的楼道灯由低到高一层层迅速亮起，最终又一盏盏熄灭。

跑这么急作甚么，丁堰在心里想。

十一点四十一分。

何湫抱着一个牛皮纸袋站在了302的门口。她先按了门铃，没人接。打电话和发信息也没人回。

何湫把耳朵支在防盗门上，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至于吧…这么早就睡了？”

楼道是声控灯，每隔半分钟何湫就得跺跺脚。

夏天里的蚊虫很多，何湫又是招虫的体质，喷了花露水也不起效，没几分钟就被叮了一腿的包。

何湫一边用指甲在蚊子包抠出一个个“十”字，一边扒在猫眼上往里看，“开着灯的呀…”

十一点五十八分。

丁堰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手机上好几条消息，还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于何湫。

何湫：【开个门呗，堰哥。我有事儿找你。】

何湫：【你不在家吗？】

何湫：【堰哥~开开门呐~】

丁堰套了一件T恤就赶紧去开门。

防盗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嘎吱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楼道的灯猝然亮起，丁堰看到一团人影蹲在墙壁边。

“何湫？”丁堰唤她。

那人影就慢慢抬起一张被闷得发红的脸，语气很不好：“丁堰，你再迟一点开门，我就真的要被蚊子抬跑了。”

丁堰失笑，连忙侧身示意她进来。

何湫起身，揉了揉自己蹲得发麻的腿，把牛皮纸袋递过去：“不了，大晚上的。我就是来送东西的。喏。”

“这是什么？”丁堰接过袋子往里看，楼道灯有点昏暗，只能看出里面有黑乎乎的两团。

“生日礼物啊，”何湫按亮手机屏幕，“幸好你在十二点之前开了门，不然我这个礼物就真过期了。”

丁堰嘴张了好几下，都没说出话来。

何湫好似猜中了他的想法，“知道你不收生日礼物，但我想送，你就拿着吧。”

“咳…”丁堰咳了好几声，才觉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啊。”

何湫看出他的局促，有点开心。

她踮了踮脚，笑着跟丁堰说：“礼物你等会儿拿回家看吧。时间很紧，准备得很仓促，我以后再送你更好的。”

“我送是觉得，我俩虽然说认识很久了，但其实今年才算真正熟悉起来。一方面呢，我是觉得你帮了我很多忙，所以借着你生日这个由头呢，送你礼物表示一下感谢。”

丁堰“害”了一声，有些赧然，“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没想跟你见外，”何湫的神色很郑重，“但事实就是今年我一直在接受你的帮助，不只是说牵线搭桥帮我卖车租房，更多的时候，你给了我很多情绪上和心理上的支持，这些都是很费精力的。我送你礼物，就是想告诉你，虽然朋友之间不兴讲谁欠谁，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但我心里都清楚。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何湫的神色认真，所以丁堰也就收起了松散的神情，很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听她讲话。

但何湫一番话下来，丁堰又把脑袋偏过去了。他有点眼热。

他其实并不习惯这种直白而坦陈的表达方式，他迄今为止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大多以间接的方式传递：拍肩、握手，甚至就是一个红包一笔转账。“谢谢”、“对不起”这种话反而是跟陌生人说得更多。

但现在何湫站在他面前，脸上还带着没消的印子，认认真真地跟他讲：我知道朋友之间不兴讲谁欠谁，我也知道你丁堰不爱说这些，觉得生分。但这不耽误我何湫跟你说清楚，跟你认认真真地表达感谢。

丁堰眨了下眼，就把自己那点子莫名其妙的情绪压下去了。

“今天人太多，我找不到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所以现在才来给你送礼物。”何湫看了下时间，“礼物你自己拿回去看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麻烦你明天装成喜欢的样子，不然我会破大防生你气的。那，生日快乐，我先走了。”

丁堰一下就被她逗笑了，“喜欢喜欢，你送啥我都喜欢。赶紧回去吧，注意安全啊。”

“堰哥晚安。”

“晚安。”

丁堰关上门，走到厨房，看到对面四楼的灯亮起来才回到客厅。

袋子里面有两个盒子和一封信。

丁堰先拆开了信封，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

何湫练过好几年的书法，字很好看。她的字不走秀气端正的路数，反而是大开大合的笔锋。她下笔很重，力透纸背，信纸上尽是凹凸不平的印迹。

“丁堰：

你好！见字如晤。

‘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写东西的时候引用古诗词，因为一旦运用得不恰当，就会显得人过分的敏感而矫情。但有些情感确实只有向上溯源，才能抓得住一些相似的尾巴。”

“今年跟你重逢后，总会在某个当下回忆过去种种，然后在嘴角边增添纹路几许。我记得我拉着你砍倒了一整片林子的慈竹，还疑惑这甘蔗为什么吃起来一股涩味；隔壁院子杨家姐姐结婚的时候，我们两个去二楼摘黄果兰，一竿子捅到马蜂窝，被追得哇哇叫；还有我那一回提着卤菜被你家大黄追着撵着栽进油菜花地里，你站在田坎上只顾着笑我，拉都不拉我一把…”

丁堰在沙发上笑个不行，何湫小时候就是这样招摇过市又猫嫌狗憎的。他印象里两个人其实并不算亲近，但细细算来，原来竟也有这么多的共同回忆。

他继续往下看。

“但近来比起回忆过去，我更愿意去希冀未来。这对于我来说很稀奇，也大概是因为你本身就足够让人稀奇。

我前几天在和赵峥聊理想，其实年轻人总爱聊理想。他称我为作家，自认自己是个诗人。最近Black Tower生意不好，我们两个人每天都在为是否要为五斗米折腰而争执，但始终踌躇不定。”

“但你一直就不一样。我想到跟你几年前的那次见面。我问你是否喜欢这个专业，你那个时候说，喜欢并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摒弃最坏的那个，剩下的就都是还不错的选择。你那个时候跟我说，你打算一边从丁叔那里学到他所有傍身的本领，一边在学校学习专业的知识，未来要么留在大厂里发展，要么回镇里开一家自己的店…我总记得这个场景，也记得你那时的表情，有一种让人不屑却又让人羡慕的认真。但现在，你比你曾经想象的还要精彩得多。真是让人自惭形秽。

但跟你接触过后，又发现你能如此，却是必然。你细心、仗义、处事周全，虽然嘴贫但多少有点老好人的属性，对了，偶尔还爱絮叨。总而言之，未来请多多与我来往，让我能有机会学习到你身上的优良品质。”

“也是你提醒了我：理想是挂在天上的月，若终身追逐仍不可得，仍需享受这生命中来之不易的每一瞬。毕竟，总会有那么三两灯火使人贪恋红尘的。世事总是艰辛，你我也只是以凡人之躯守着几分赤城。路总要靠自己摸索，拧巴的结解决不了就搁在那儿。反正路那么宽，它也挡不了道。（别想了，这不是能从你狗嘴里吐得出来的象牙。你的行为比言语更有力，我纯从你身上悟到的。）

你给予我如此有力的指引，让我想明白很多事，也实在算是功德一件。（我上周去灌县二王庙的时候已经替你告知过了，记得找他二位还愿。一组香三十块，不用太感谢~）”

“年少时光难再，而弱冠、而立之年也自有其纷呈。

因此，祝你生日快乐，二十六岁的丁老板要挣大钱，少吃点褪黑素。

愿你饱览山河，愿你阖家辛福，愿你拥有好的恋人和朋友，愿你在这世间日日自在。”

“最后，鉴于你我年岁渐长，多嘴地祝你身体康健，平平安安。你我都要寿比南山，该活的岁数要一刻不少。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何湫，8月于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