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宫是皇家道宫,她记得自己儿时生过一场大病,司天监算得她需拜在此处青玄天师座下,方能化劫为缘,保一生荣华富贵。她自小就无人能管,在这里戏耍得相当恣意。
可姜煐从不记得自己在这里遇见过裴颐之。
姜煐实未记错。青砚那番让她极不顺耳的话,看似没有激起裴颐之任何波澜,实则裴颐之全听在了心里。
他捏准了她的脚步处处避着她。
姜煐早就摸清楚他行迹之所趋,小猫脚快步跟上,咬住裴颐之的青色道袍,不让他去写符箓弄劳什子人偶,想要他去见见那个十四岁的小朝仪帝姬。
如果小朝仪碰到那面镜子,是不是可以让她脱离猫身呢?
裴颐之弯腰将她抱起来,姜煐四只猫脚在空中乱跑,最后因为裴颐之在猫腮旁忙活的手指消停下来,窝在他怀里呼噜呼噜享受。
裴颐之伺候人的功夫一如既往得好。
等等,不能就这样被裴颐之糊弄过去。姜煐从裴颐之的怀里跳下来,竭尽全力冲他喵喵叫,毛茸茸的小身子用力得一颤一颤的。
往这边走。
裴颐之听不懂猫语,转身要离开,姜煐急得又咬住他的衣袍角,上去勾他藏在腰间的镜子。趁裴颐之未设防,她竟然真的一爪子勾出来了。
这可是姜煐当猫这么久以来第一回碰到镜子,她猫眼圆亮,满脸喜色,叼着链子一个飞踹就往外跑。
若这下能成功,可用不着天天跟着裴颐之了!
姜煐把镜子叼到房檐上,猫爪爪急不可耐地搓动镜面,默念天灵灵地灵灵,期待可以一朝回到人身,但镜面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左拍一下镜子,右打一下镜子,歪着猫头不明白事态。
她记得火光里裴颐之就是摸着镜子说话的,说了什么……尘寰相制,时命于此。她再度在心中默念,但镜子全无反应,压根儿不听她号令。
镜子在她的重拳出击下顺着青瓦慢慢向下滑,姜煐刚想勾住链子拖回来,一个滑铲飞扑过去,不但没勾住链子,整只猫都和镜子一起掉下了屋檐。
她满心满眼都是镜子,害怕镜子会碎,心跳得极快,谁知房檐下伸出了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将镜子和她稳稳接住。
“喵呜!”
姜煐的大尾巴下意识缠住他的手腕,裴颐之含笑道:“终于偷着了,可有趣?”
“喵……”
“我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任旁人用呢?”裴颐之一手挽起链子,将镜子戴在胸前,姜煐看见镜面照映出她的小猫脸,满脸委屈。
看来光有镜子不行,还得是这个能辨国运,识道术的裴颐之才行。
姜煐重整士气,咬他的衣袖,大尾巴一摇一摇。
她想好了,还是得让裴颐之去见小朝仪,增其好感。裴颐之之前本就喜欢过她,若是能够提前将她挂在心上,助她回归本身,岂非双喜临门?
若此事能成,未来之事也尽可变之。
裴颐之垂眸盯着她,神情未有什么变化。她当机立断,跳下带路,示意他跟自己过去。这回裴颐之终于跟上她的猫步。
姜煐在小朝仪来玉清宫时便在屋檐探查过。
她儿时是个娇奢的主,说是来玉清宫静养,实则扛了十八抬箱子,装满了绫罗锦缎、金银珠宝。
姜煐看着小朝仪带着贴身婢女静芽盘点了番宅院,穿着扁青色纱罗褙子,配上蜜色三裥裙,青丝半绾,一朵掐丝海棠金步摇含苞待放,毫不低调的和青玄天师拜了师徒。
她以皇家身份入住玉清宫,青玄天师不好多言,只说玉清宫弟子不多,如有困难必会相助。
小朝仪明媚笑道:“听闻天师有一位得意弟子,是建宁侯嫡子,不知他可在此处?”
青玄天师年事已高,饮着师徒茶从容道:“小徒身体不佳,正卧床养病。”
“那便算了,”小朝仪眼眸一弯,“本宫这才刚好,怕他过了病气,不吉利。”
姜煐终于知道她当时在玉清宫怎么和裴颐之错过了,敢情是因为她当年信了裴颐之和青玄天师的谎话。
拜师过后,姜煐看着小朝仪头几日在道堂背《功课经》,后几日全然失去兴趣,跟着几名弟子在院中古树下习剑,现在应该也在那一块儿。
姜煐一步三回头,生怕裴颐之跑了。好在裴颐之今日乖乖跟着,没让她再费心。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古树后,见青砚和几名弟子拿着剑颤巍巍练着,身旁的小朝仪抱着剑,身旁不见婢女,站在台阶上摇身一变当起了师傅。
小朝仪划楚河汉界,指挥他们分成两队,互相争夺领地,见他们懈怠,心生不满,叉着腰说道:“你,手抬起来点,怎么一点劲儿都没有!还有你,才一刻钟便坚持不住了?”
青砚苦着脸道:“殿下,我们得去备饭了。”
“不许不许,”小朝仪蹙眉,“本宫才刚得了趣味,叫其他人备饭去。”
青砚嗫嚅:“道宫中各司其职,恐怕……”
“恐怕什么啊,本宫正让你各司其职呢。”小朝仪眼眸一转,“那建宁侯遗腹子的病也该好了,让他去做便是,天天躺在床榻上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姜煐猫脚一滞。这可不像是能促进裴颐之好感,让裴颐之帮忙的前兆。
青砚发觉裴颐之如修竹般的身影出现在小朝仪身后,那只小狸奴痴傻般张着唇呆看着小朝仪,不由一笑。
小朝仪立马指着他:“你笑什么,你说。”
青砚猛地摇头。
“你觉得本宫说话好笑?”
青砚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殿下。我看见、看见一只小狸奴,觉得可爱才、才笑的。”
小朝仪听他这么说,慌忙低头,看见姜煐毛茸茸的猫身吓得跳起来,脚踝硌在台阶处,眼看就要摔下去。站在她身后的裴颐之没有伸手,反而退了一步。
小朝仪芙蓉面惊,双手来不及撑地,摔得结结实实,掌心被石子划了一道,出了点红痕,满头乌发云朵般坠下来,衬得肌肤更白,我见犹怜。
几名小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敢去搀扶。姜煐心生不妙,慢慢后退,忽然被小朝仪一把扯住了猫尾巴,倒垂拎在空中。
“好啊,知晓本宫讨厌猫,特地叫只畜牲来害本宫?”
姜煐小短腿在空中舞动得格外无辜,她急着逃走,反口咬了小朝仪一口,逼其松开手,自己一溜烟顺着裴颐之道袍溜到他的怀里,鼓了一个大包。
救命救命,她自己她可是知道的,叫她在众人面前出丑真是和杀了她一样难受,必然是会想方设法叫其他人偿还了去。
裴颐之将姜煐从怀里掏出来,姜煐不想面对,又钻进去。
小朝仪怒气冲冲地仰着下巴:“你是谁,这只狸奴是你带来的?”她目光触及他胸前菱花状镜,眯眸挑眉道,“你就是那个抱镜出世的建宁侯嫡子?”
裴颐之眸光如簌簌冰雪:“在下裴颐之,见过殿下。”
小朝仪冷冷瞥他,眸中的惊艳一闪而过,转过头,哼声道:“说是见过,却不曾行礼。明明知晓本宫身份,却不曾出手相助,反而看本宫的笑话,这便是建宁侯的家教修养?”
裴颐之神色不动,淡然拱手:“男女授受不亲,恐误及殿下名节,还望殿下见谅。”
小朝仪摊开手,掌心那道红痕更刺目:“你的小狸奴造的孽,合该给本宫一个说法。你把那畜牲交出来便是。”
姜煐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行!
小时候她又在宫里见惯了下作伎俩,觉得人人都要害她。如果被抓过去,那她这身皮毛就要变成小朝仪脖子上的围领,那时她便真真魂归西天了!
她大尾巴缠住裴颐之的腰,软声喵叫,委委屈屈。青砚和弟子们一动不敢动,都僵在后头。
唯有裴颐之云淡风轻地摇头:“殿下要如何处置它呢?”
“自是好好给它个教训。”
“可这只小狸奴是在下从池中救起,一点点喂养至今,它生来自由,恐无法赠予殿下。”
小朝仪沉默片刻:“你的意思是这只狸奴比本宫重要?”
“在下不敢。”
小朝仪抱着手,分明较他矮气势却高涨:“好,既然狸奴生来自由,那你胸前的镜子却是有所归属。你拿这个代替狸奴吧。”
裴颐之摇摇头:“此镜现下虽由在下保管,却不是在下之物,更无法为无缘之人驱动。”
裴颐之说话毫不留情,小朝仪怒气更甚。她咬牙切齿:“好你个建宁侯嫡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谁来给本宫赔罪?”
“殿下所言极是,可是……”裴颐之沉吟:“在下并无罪过,不知如何赔罪?”
他话刚说完,小朝仪仰着头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了过去。只听见清脆一声响,小道士们倒吸一口气,裴颐之偏过头,冰雪容颜浮现出几个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你瞧,这不就好了。”小朝仪挥挥手,“本宫允你带着那畜牲退下,退远些,别再脏了本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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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颐之带着姜煐离开时,姜煐都傻了。
她万万没想到小朝仪和裴颐之的冲突是因为自己,也没想到以旁观猫来看自己的行为这么一鸣惊人。
她从裴颐之怀里出来,盯着裴颐之脸上的巴掌印看。裴颐之转回屋里。他从屏风后搬出一个等身木质无脸人偶,掸了掸灰尘,坐回桌前继续写符箓。
他握笔平稳,字迹遒劲俊逸,极其漂亮,一点没有对方才之事多余的情绪。
姜煐头疼地喵喵叫。
裴颐之见她凑过来,用笔杆逗她,一双眼眸深如潭水,隐约露出几点笑意:“这便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姜煐眨眼歪头。
冤枉啊,她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相遇,就和她记忆里那一次屏风前的相遇一样,可没想过如此多舛啊。
裴颐之缓声言道:“在宫观住了这般久,琢磨了那么久,如今也该说明来意了,小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