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些时日,二人从简单几句潦草的对话,变成了彻夜长谈。每日每夜,艾利克都会带着供奉的尸首去卫城中心地界供奉邪神。体内流淌的鲜血也逐渐削薄,从踏入卫城那一刻起,他如今的脸色要比那时难看得多,苍白的如同死尸。从那一刻,他便犯了罪,无辜的生灵被杀害。即使是有罪无罪,善良或是邪恶,都逃不出那双从未动摇的双手,心中的邪念日益滋养,罪孽的魂魄比比皆是。
……
黄昏十分,金黄的太阳逐渐消失在黄沙遍野的山丘之上,落日的余晖撒在艾利克的肩膀上。他在店门前用那把斧子劈砍着木桩,准备晚上所用壁炉的燃料。蜡白的袖口被挽起,莫过胳膊肘,头发被细小的灰尘沾染。只见他娴熟的一边劈着木头,一边给身后的马匹加着草料。
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较为薄的外衫搭在肩膀处。只见诺尔望着落日,微微喘着粗气。这时艾利克停滞了手上的动作,那木头已被劈成两半。还好这里剩些木墩,否则就要去远处的山林里面找上一段时间,今日的风沙不算太大,干燥着的天气夹杂着一些甘草料的味道,清新淡雅。
身后的诺尔将外衫搭在他身上,随后蹲下身子两手抱腿,轻道:“你身为公爵,都会这些东西?”
艾利克坐在他身边,温言道:“我可不算是艾尔亚曼矫贵的皇族...我母亲是父亲的情人,背地里偷偷生下我。小时候一直在家族里面做劳役...”那双眼眸略带微笑,续道:“父亲一个贵族怎么会给身为情人的母亲一个名分,何况是我呢,这些东西打小就会?”他笑了出声,一旁的诺尔反而没有喜悦的感觉,因为那笑声很勉强。
诺尔继续道:“那你为何能成为公爵?”
艾利克顿道:“父亲的其他孩子都要比我小,何况我读的东西多了,加上争取资格,自然会被认同。”
诺尔道:“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艾利克顿首,道:“一般。”空气中的风沙逐渐削薄了下来,天色慢慢沉了下来。风的气息略微寒冷下来,诺尔抱着肩膀,微微抖着身子,这才抵不过寒冷的轻风,犹豫了好久才被迫转身走进店门。
望着脚边最后的木桩,艾利克挥起斧子,一手劈碎,随即站起身抱着零碎的木柴走进漆黑的店中。点燃了壁炉,屋子里顿时温暖了起来。借着火焰,随手点燃那半块蜡烛,店内的光很微弱稀薄,却被炽热的灶炉烘的暖和和的,诺尔躺在床榻上,双手抱着腿。
那热气腾腾的气流涌出门缝,艾利克熟练的从锅中盛出一碗羹。羹洒在木碗的碗边,他修长的手指擦着溢出的羹,放在嘴里小抿一口。顺着热气推门而入,望着床榻上的诺尔,像往常一样,他将羹放在理石桌子上,床上的诺尔传来微弱的声音,可想而知,他再次胡思乱想。
诺尔喘着粗气:“...我撑不过几日了。”
艾利克冷道:“不会。”
诺尔的声音很小,他很害怕,怕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随后又慌张起身,拿起艾利克手中的勺子,随手拿起那羹胡乱放在口中。狼吞虎咽吃下那口羹,哽咽道:“你知道这地界的黑弥撒,也知道这献祭...”
艾利克的神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面前跪坐在床榻上的诺尔手持勺子嗤笑道:“献祭拿活人...”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无缘无故诺尔会想起来这些事情。
诺尔抓着自己的脑袋,摇头哭笑道:“不,这远远不够,他们用酷刑被迫那献祭的活人签下神契,再进行献祭肮脏的行为...”他哽咽着嗓子,眸子暗淡失色,仿佛死了一般,那双眼睛充斥着无助,死亡以及惧怕。
诺尔道:“我很脏。一生也洗去不掉残留在我身体里的污秽,神明告诫过,一旦被玷污的孩子,和死亡比较起来还要可悲可怕...”数滴眼泪流淌下来,滴在披在膝盖上的外衫,他的眼睛被红色的血丝充斥着,脸上一副挖心般的痛苦。
艾利克苍白的脸色愈加难看,复杂难耐,面对着眼前被逼向死亡的诺尔,他下意识冷静的抬起手中的那碗羹,大喝一口羹水。
同时,抚住诺尔的头拥向他的唇。羹水流过他的牙齿,直进诺尔喉咙深处。艾利克松开嘴,平静的望着眼前停止流泪的诺尔,道:“脏吗,你要是觉得脏,我们一起脏。”话音刚落,他伸手抚向诺尔的腰肢,那纤细的腰肢,布满淤青的痕迹。他的唇再次拥向诺尔的唇,这一吻温和短暂。
松开唇后:“我也不再是神明所庇护的孩子,与其你自我厌恶身躯的肮脏,不如我与你一同堕落沉沦下去,你并不是一个人。”
他说不上来对眼前的诺尔是什么感觉,很奇怪,这些时日的相处有种想要和他一直这样待下去的感觉。他也知道他面前的是男人,即使是那样,他也觉得至少诺尔在自己的面前他能感到无比的开心,甚至抵得过以往他拼尽全力甚至失去性命后争取到的贵族荣誉,高贵的公爵生活。
艾利克抚着他的头,他觉得那双眼睛很美,美的让人窒息。诺尔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晶莹的泪水打湿了艾利克的肩膀,哭声哽咽痛苦,哭的艾利克心都碎了...他的手臂紧紧抱着诺尔,亲吻着诺尔的发丝。同样,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从来都没有感觉到的温暖。
诺尔将头深深的埋在艾利克的胸膛上,倾听着那颗跳动着炽热的心脏,在这一刻,好像遇到了即将堕入地狱时拯救他的神,一个似如他发丝一般耀眼的金贵神明。
诺尔的气息急促粗糙,吐出来打在他胸膛上的一阵阵寒冷的气息,冷的刺骨。
抱着那纤细的身躯,艾利克用鼻尖深深地吸食着诺尔染有血腥的发丝。
……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紫檀的香味,弥漫在黄沙中,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充盈着那抹曾经深不可测的孤清和飘逸的童年。
那是一天的午后。
阳光洒在垂在床榻边上的手臂上,温暖的烘烤着那白稚的手臂。艾利克从熟睡中苏醒过来,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次安分觉了。懒散的一翻身,手打在一旁空荡荡的床榻上。这才稀里糊涂的睁开了眼睛,望着身旁只剩下自己外衫,艾利克下意识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迈出房门,见那熟悉的背影抱着两腿坐在门槛上,下巴拄着膝盖。艾利克衣衫敞开怀,心里的担忧这才放了下来,冷静过后整理了衣衫,随后坐在诺尔身旁。“饿吗?”他撩起挡在眼前的发丝,顿首微笑。
诺尔不语,点了点头。微弱的光辉撒下来,二人之间的温度逐步温和。午后没有正午那般炎热,比起寒冷的夜间,此时此刻,也是最温馨的时候。
光芒轻抚着诺尔的发丝,睫毛,透着光。正对着光的艾利克清晰的看见诺尔脸颊上那一排排细小的汗毛,伴随着午后的余光。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两人在这段时间逐渐熟识,艾利克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发着光的男人,格外温暖。
看了良久,艾利克这才回神转身抱起一旁散落在墙边的木材,径直朝着店内的壁炉走去。伴随着阵阵蒸气闷热,清香的南瓜气息灌满鼻腔。
静等片刻,艾利克再次坐回他的身旁。
“你怎么不叫醒我起来煮饭?”艾利克擦拭着鼻尖上的细密灰尘。
“你...睡得很熟。”诺尔低头,小声讲着。两人保持沉默,享受温柔的光辉。
艾利克单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向下垂:“你在想什么?”
诺尔道:“你为我做傻事...”
艾利克定神,看着他那双眼睛,犹豫了一会儿,续道:“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诺尔摇了摇头。
艾利克道:“我害怕我做的傻事没有成真。”
此刻,诺尔微微抬起了头。原本散射在艾利克双眼的光被他挡住了,他和他这才能在耀眼的光线下看清彼此对方的面孔。诺尔伸出双手,小心挽起艾利克的衣袖。
他记不得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了,也不清楚这些日子究竟是多少天了,即使是记得,但也已经数不过来了。但眼前唯一能告诉他真相和答案的,就是那两条布满伤疤的手臂。染血的布条七扭八歪绷在两臂之上,没有空隙的肌肤证明这些时日艾利克具体都做了什么。
新的伤口,以及痊愈结痂的。燥热发干的天气,还未痊愈的伤疤,再次浮现崭新的伤口,空气灼热,充斥着肌肤,流出来发脓的黄水被潦草染满灰尘的布条歪歪扭扭的包扎着,搁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血水掺杂着脓水还是溢了出来。这些依稀记得,他原本是从那个叫艾尔亚曼地界,身为贵族公爵的大公大人出来寻找同伴的。
如今眼前的,狼藉集于一身,甚至连他原本地界所庇护的神明都被他自身亵渎。与此同时,却将自己完好无缺肤白如雪的肌肤伤害到可怖至极,潦草包扎的伤口被脏兮兮的布条随意捆绑在手臂上。
诺尔的双手把持着他的手臂,呆呆的停滞在原地。他们两个都明白,这么多伤口,怎么会平白无故日益增加。小到犹如树枝划伤,大到从手腕到腋下。那苍白如同冬日的雪花,没有血气的双瞳,唇间一点红的面色,他岂会不知道他在这期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诺尔不语,两手细细地抚摸着那斑斑血迹皱巴巴的布条。
艾利克将头抵在他的额头,轻道:“抱歉。”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的...”诺尔小声应到,他都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清他的声音。供奉邪神的代价要比想象的还要可怕,没人会知道下一步供奉者会被怎样处理。也没人知道,最后的结果。神明庇护的孩子,会被世人铭记。被神明抛弃的孩子,将会被邪神玩弄于掌中。
艾利克提起嘴角,微笑道:“答应我,等你好了,我会带你去艾尔亚曼。”
诺尔点头,伴随着点点微光,他静静地回应:“我十分愿意,但我好像等不到那天了...”
……
“不会的,你要答应我才好...”艾利克的两手从他的手中逃脱,反过来抚起他的脸颊,认真的看着他的表情。
诺尔温言道:“谢谢...”
祭品最后的结局是被人丢弃,或许在供奉邪神之后的这一段时间,如此安静祥的景象,只是邪神在给单纯的艾利克一个极小的希望,却到最后将仅剩下一丝希望全部吞没。只不过是邪神在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无知的小孩子。诺尔没有讲话,那张笑颜一直停留在艾利克的眼眸之中。
艾利克慌了手脚,从未见他如此手足无措,他故作镇定道:“我猜...饭应该好了,我去拿...”他没有理由去面对眼前这个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他无时无刻都想麻痹自己坚信这段时间一直到以后都是好的。
……
热腾腾的气烘烤着艾利克朦胧的脸庞,壁炉红热,他的双手不停发抖。照旧任凭火势再大再凶猛,他也会平静如水。那羹好几次从勺子中逃脱,艾利克强装镇定,多次将羹装好。
片刻,闷热之中,他端着羹径直走出店门。门外的诺尔不动声色,保持着原来的缄默。
艾利克这才蹲了下来,道:“等久了吧...”
最后两个字说的很小声,生怕将他吵醒,转角,那双长长的睫毛紧贴着眼睛下面的肌肤。
“可不可以先把饭吃了...”艾利克哽咽着抚摸那苍白的脸,力道温和轻柔,他只觉得面前这个瘦弱男人只是睡着了,只是累到睡着了。但那个瘦弱的男人貌似没有喘息的声音,静静地倚在门框上。
那双手托着那苍白的脸,艾利克颤抖着身躯:“...可不可以不要睡,你的鞭子我还没有归还于你,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一个宽广背后的男人,颤抖着如同无助的少女。他的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貌似快哭了出来,他的双眼被泪水包含的满满的,望着面前一动不动的躯体,他将头埋在那冰凉的肩膀上,颤抖着身子,停格了几许,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真的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
“别睡...求你...”艾利克摸着他发寒的手,指尖缝隙溢出来的寒气被晶莹的液体打湿,禁不住压力的眼泪还是无助的掉了下来。他的声音很颤,将头埋在那轻薄的肩很深很深。那一刻,天空中的黄色光辉霎时充斥着死寂,他的双眼没有光,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患得患失的一瞬间充斥他整个心脏肺腑。
“别睡...”
……
寂静的四周只有马匹咀嚼干草料的声音,落日的余晖洒满大地,连他哽咽的哭声甚至都没有,可能他只想让他安安静静的睡上一觉,不再打扰。
到最后,从一开始来到这地界的行头再次被套在身上,好像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不过,不一样的是,他的怀中多了一具只有白骨轻重的尸体。那具躯体对于他来讲,犹如一缕轻风,随时都有可能散去。
风尘四溢,他驾着马匹,随着落日黄昏尽头,他跟着下落的太阳,消失在卫城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