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雨季 第1章 让我分享你的孤独

雨是一场寂寞的独唱。我趴在三楼的窗台前，看着楼下一把把大小、花色各异的雨伞从屋檐下绽开去，伞面旋转、碰撞，仿佛是在满是浮萍的池塘里游过一尾鱼，惊扰了午后安静的时光。

“走，陪我去散散步。”

一回头，我看见一个男生站在身后，右手撑在桌角，左手不客气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有着琥珀色的瞳孔，像是下雨后树叶上留存的一小汪水珠；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雀斑，但是我注意力总是不觉集中在他一侧的那颗虎牙上。

“你认识我？”我问。

“我叫陆禹，你呢？”

“易冬阳。”

“易——冬——阳，好了我记着了。现在算是认识了吧？走，咱也出去逛逛，课间二十分钟呢，老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你看教室里的人都快跑光了。”

我一贯内向的传统使我很想拒绝，但我说服自己道：在这所高中里，终究要认识新的朋友，逃避又有什么用呢？于是说：

“散步是可以，但我没带伞，外面雨好像还没停。”

“和我打一把倒行了。”陆禹仿佛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蓝色的折叠伞，毫不吝啬地和我分享着。

他中等个子，算不上胖，却为了显瘦穿了一身黑。粗硬的发质导致他额头上的头发只是向斜前方竖立着，走起路来，一摇一摇，像是被风吹动的芦苇。他走得明显比我快，但为了并排给我打着伞，于是刻意放慢了步子，我也识趣地往他那边尽量靠了靠。

“你在这儿没有以前的同学吗？怎么总是一个人。”陆禹开口问道。

孤独并不可怜，可怜的是被人看穿。我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倒显得我在窗台前假装看雨的行为有些多余。

“好像有两个我们学校的——不过我和他们不太熟。我们班就我一个。县里的初中的教学水平本来就一般，今年能有这几个，已经是历来最好的一次了。你们学校应该好多人考进来的吧？”

陆禹笑笑说：“得有一百出头吧。没事，熟人多少没那么重要，认识得再多，交心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是？俺在这儿也就一个韩向晚比较熟。”

“韩向晚？”我想起来了，“竞选班长那个？”

“哦？你对他印象还挺深……是他。那天不是报名竞选班长么，我让他去试试，他还假装不好意思。这个人吧就是这样，明明挺爱出风头，但又好面子，自己不主动，得靠别人撺掇撺掇。初中他就是班长。”

“听着你俩关系挺好的。”

陆禹眯起眼说：“我们天天在一块儿打篮球，熟是挺熟的。不过我脾气闷一点儿，他就活泼得多了。”

“这怎么说？”我不觉表现出一丝好奇，“我看他好像挺沉稳的一个人么。”

“那只是表面上，实际你和他相处起来的话——”说着说着，陆禹突然愣住，挑起一边的眉毛，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怎么，好像你对向晚还挺感兴趣——喜欢上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再给我一百个脑子，我也不会想到刚认识不久的陆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猜着了，我的确喜欢男生，但是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我并不想承认。

“说什么呢？别开这种玩笑。”

陆禹淡然一笑，也就没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我看似平静地走着，拐弯的时候，总忍不住偷偷瞅他。陆禹这么问的话，想必他也喜欢男生吧。既然如此，或许刚才应该是不是应该和他讲实话呢……我摇摇脑袋，不去为难自己，唯一忘不掉的，是刚才陆禹刚才提问时随性洒脱的态度。他好像生活在一个和我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无论是喜欢同性还是异性都不足为奇。

我们走到了学校大门西边的自行车停车场。两个人都有点饿了，于是穿过一辆辆停得杂乱的车子，到了临近街道的栅栏边。紧邻这一整道长长的铁栅栏，到处都是卖盒饭和小吃的商贩。城管当然也不允许他们在学校门口摆摊，好在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往惰怠，使得这些商贩还能够在不检查的时候，偷偷从铁栅栏的花纹空隙当中，给我们递进一些和学校食堂不一样的风味来。

一碗饸饹，一碗牛筋面，我们俩就干脆在这儿吃完再回去。随便找个电动车的后座坐下，也不算太狼狈，只是没有放碗的地方，只能端着吃——但凡有素质一些的是不会往人家车座子上放的，弄得到处汤汤水水总不太好。

陆禹吃饭比我快得多，简直称得上狼吞虎咽，我还没见他嚼几口，满满一碗的牛筋面就已经见了底。他把装塑料碗的袋子打了个结放在脚边，起身打算付钱。

“叔，这两份一共多少钱？”

“你和那个小伙子一块儿付吗？”

“对。”

“我带钱了，你付自己的就行了，”我冲陆禹喊道。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别管别的，乖乖吃你的饸饹，那么一小碗儿吃那么慢。”

我不禁有些尴尬。旁边有几个买饭的学生偷偷瞥了我一眼。陆禹这个人，难道对谁都这么自来熟吗？强行买单就算了，说话也是不在人前给我留面子。我莫名有些气，不仅没有加快吃的速度，反而愈发慢慢悠悠。陆禹不知是没有察觉到，还是说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坐在我对面，手插在兜里，什么也不干，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像是主人在看宠物进食一样，一脸满足和欣慰。我抬起头撞见他的眼神，他也不回避，好像他再坦荡不过，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本来吃完饭，就要走了，陆禹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趴在铁栅栏上，冲着外面正要收摊的大叔喊道：“喂！叔，你这儿有斧子没有？”

大叔停下手里忙乱的活儿，一脸茫然地问他：“啥东西？”

“斧子么，咱们家用的那种劈柴的斧子。”

“俺这儿没有，你要这东西干甚？”

“班里的坏了，我想着借一把用用。”

“哦……没有，俺这儿没有，”大叔摇了摇头，又回头去收拾他的锅碗瓢盆，“再说了，就是有的话，俺也不敢借给你一个学生么，这属于管制刀具不是？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俺的生意都做不成了——被抓去坐牢还不定坐几年呢。”

三轮车吱吱呀呀地骑远了。我和陆禹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纠结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开口，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陆禹，你刚才借斧子干嘛呀？还要扯谎。”

“你看出来了？”

“这还用看出来么，咱们教室的供暖是用暖气，哪儿用得着柴火？再说，这才九月初，你撒谎也不撒个靠谱点儿的。”

陆禹哈哈地大笑着，仿佛很乐意被我看穿。

“我要把铁栅栏的铁条劈断一根，方便我以后出去上网。”

“啥？”

我惊得说不出别的话来。这样大胆的谋划，也能告诉第一天认识的人吗？

“怎么一副这种表情？是不是没想到，这么好的学校里，还能有我这种讨吃鬼？”陆禹自嘲道。

“没有……上个网怎么了，很多学习好的也爱上网打游戏的，别自己说自己的不是。”我不想让他觉得我看不起他。

“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自己和你们还是有所不同。我不是考进来的，是我爸花钱硬把我塞进来的。”

“原来还能花钱进来的吗……”我不觉有些惊讶，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天知道。

“你怎么傻乎乎的呢冬阳？有钱能使鬼推磨呀！我其实也不想来，怪没意思的。好多同校的人学得累死累活才勉强超过分数线几分，看到我这种走捷径的，心里恨得牙痒痒——嘴上当然什么也不说，见了面还装作热情和我打招呼呢。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有时候学习好的这群人里面，虚伪的人比差生里还要多。整天看他们的嘴脸，也是挺累人的。”

“陆禹，你也不用想这么多，既然都进来了，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以后一起学习生活，慢慢都会成朋友的。我是觉得你爸还挺重视学习的，花钱让你进来，也许是为了更好的学习氛围……也不算什么坏事，起码证明他挺关心你。”

陆禹无奈地笑笑说：“才不是呢冬阳，他没这么好心，只是为了把我安排得远远的，弄了这么个寄宿学校里，就不用管我了。大事上我违背不了他的想法，但我也不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指望我跟一群好学生在一块儿就能好好学习，完全是一厢情愿了，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

我看着陆禹的侧脸，渐暗的天光在他的眼窝和鼻梁旁投射的阴影，显得温和而忧郁。他这样看似欢脱的一个人，背后也有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家庭。我不想再牵扯他这些不愿谈起的话题，转而问道：

“可是陆禹，就算你能劈断铁条，也没法出去玩儿啊。白天要上课，晚上要查宿，少了这么大个人，能做到不被发现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禹摇摇头，自信地笑道，“咱们不是四节晚自习么？第三节下了以后走读生放学，我可以跟在人群当中混出去，等晚上熄灯之前再从劈开的栅栏空子里钻回来，谁也发现不了。我观察过，第四节自习的时候，唐老师就已经回家了，走廊里巡视的都是级部的老师。”

“可是他们有时候也进来点名的啊。”

“不，他们不会一个一个点，只会探进头来问问人齐了没有。你猜他们问的是谁？”

“班长啊……”话说出口，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我俩聊到过的一个人，“你是说要指望韩向晚？他会帮你瞒着吗？”

“怎么不会，我俩四年的交情，和他商量商量，总不会不帮我这个忙——只是他现在还不一定能选上。冬阳，到时候投票，你可千万投给韩向晚啊。”

我撇了撇嘴，开玩笑说：“咱们班六十多个人，我投谁影响都不大吧？再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干坏事？”

“为什么？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了？刚才我请你吃的饸饹不算数的吗？”

要不是他提这么一句，刚才替我垫付的饸饹钱，我都快忘个干净了。“原来是为了收买我啊，”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给你的钱，我用不着收买也不会说的，放心。”

陆禹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好像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于是欣然地笑了。

“刚才也是开玩笑，我单纯请你的。真要靠收买人来让韩向晚选上，一人一碗饸饹，我不得破产喽？你这人挺有意思，我喜欢。”说罢还要装作长辈的样子摸摸我的脑袋。

“谁乐意让你请了？”我把手里的钱甩了甩，“收着。”

“你还和我来上硬的了，和你说啊，别再提这茬儿了，再提我打你。”说罢，他很像模像样地挥了挥拳，却惹得他和我都笑了。

虽然没有聊两句，但我却感觉和陆禹的关系很近了。我知道，两个人刚认识，总有一两秒会觉得彼此是自己的知己，相处久了也就知道这不过是美好的幻想。然而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我总免不了有些感动。泡沫易碎，可它总是美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

“陆禹，话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不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吗？”我抬头看着陆禹。

“我也不知道呀冬阳，和你聊天挺舒服的，不知不觉就讲了很多了。”

他也正来看我，我却躲开了视线。像是与太阳直视，总会刺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