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安生 第1章 第 1 章

青云袅袅，扶摇直上。

在宽广无垠、碧波浩瀚的九重天之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突然，一阵刺眼的金光在云层边缘一闪，笼罩的云雾顿时往两侧散开来，露出了那座宫殿的巍峨面貌。

刚刚闪过金光的地方此刻正站着一位衣饰隆重的男子，身侧还有一个俯着身的白衣老者，老者手中握着一支沾着墨的笔，手上摊开一本空白的叠本，看样子是在记着什么。

“天尊，”老者恭敬的垂着头说，“您的意思是，让梨初下凡历练？”

被尊为天尊的男子正是九重天的主宰，他不怒自威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的神情。

“嗯，初儿虽从出生后一直留在天宫，如今也有一千年了，但随着他慢慢长大，我这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现在眼看他还有几日体内的妖气便要觉醒了。”

老者微微抬起头看向天尊：“天尊是担心梨初会去往妖界？”

听到妖界这个词，天尊的眼神不自觉的变的狠厉，随即转瞬即逝。

见天尊反应不妙，老者复低下头：“天尊不必担忧，梨初虽然是冉止元君和妖族暗夜结合诞下的孩子，但这一千年来我照看梨初长大，他看上去并无任何妖族的劣性，想必即使妖气觉醒，他也定会选择留在天界……”

天尊摆了摆手制止老者的话：“话是如此，但近年来天界接连发生事端，先是万年前水渊被暗尊击陨，唯一的后人又不知下落，再到千年前冉止与暗夜私通诞下梨初……以及其他不足挂齿的小妖频繁在人界产生祸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可不顾虑。而初儿体内毕竟还流着妖族的血，就算一直留在天界，但也属妖族之后。此次让他下凡去感受一下人世间的苦，你给他多安排几件历练的事——带给他痛苦的该是哪个种族，你心里自然有数。”

老者的头似乎更低了，他犹豫道：“臣明白，自水渊上神陨落后，天尊无一日不在寻找其后人。可历练一事也有一定的变数，万一梨初……”

天尊冷冷的眯起眼：“若初儿历练归来执意选择成为妖族，那便按天规处置，杀无赦。”

老者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

“届时我也会治你的不力之罪，”天尊沉声道，“让我损失了我唯一的侄儿。”

老者颤巍的举起手行礼：“臣定不负天尊所托。”

眼皮能感受到金光一闪，老者抬起头，眼前已不见了天尊的身影。老者长吁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捏着手中的纸笔往殿内走去。

不似外观的恢宏，殿内的摆设空旷简洁，最中间立着一架未画完的屏风，是一副山水画作。

不似人间的死物，这画作就与真实的景物完全一致，可见微风轻拂，云团在空中慢慢漂移，然后隐入未画完的角落，亦或是往下沉，将山林树木都笼罩其中，倒有一丝朦胧的感觉。

此时有两位宫娥凑着脑袋往屏风的一角窃窃私语，投入程度连老者进来都没察觉。

“瑶镜，你们俩在看什么呢？”老者问道。

宫娥的身体一震，连忙转过身挡住刚刚看的位置。

“司命星君，您来了。”瑶镜拉过身侧的宫娥，朝老者微微欠身行礼。

“梨初呢？”司命问。

瑶镜略显尴尬，她低着头看地：“奴婢不知……许是在寝殿歇息。”

“哦？他会这么乖巧？”司命不相信的说，随即心里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快步上前，“他不会又在我的屏风上涂改，怕我生气先跑了？你们快走开，让我看看。”

司命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宝贝画作，但宫娥们磨磨蹭蹭的并未退开，司命一推，竟也没推动。

“赶紧让我看看。”司命催促道。

宫娥不敢再阻隔，她们往两边退去，露出刚刚探头探脑的位置。

那是一片低矮的山坡，司命用寥寥几笔便画出了风吹草地的景象，深浅不一的水墨勾勒出高耸的峡谷，更显得山坡之处是世外之地。峡谷中间还有一道潺潺的流水，此处是整个屏风中最灵动活跃的一笔，水流汩汩不断的击打到岩石上，溅起一片水花。

司命仔细的查看了每个角落，内心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是我最耗费心力的一处，没有被梨初——”

司命话未说完，就看见画中陡然吹来一阵大风，压低了自己精心描绘的草地，草地中间赫然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小人影，人影看不真切，但司命脑海里竟下意识的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声。

碧绿浩瀚的山坡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正仰躺在草地中，泼墨般的长发披撒在身侧，明眸皓齿，面偌桃花，纤细的手指抓着一根细细的长线，线的另一端是在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纸鸢，下一秒纸鸢就转变成了一张熟悉的人脸。

梨初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自己头顶那张人脸，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疑惑。

随即人脸开口了：“你小子——”

梨初腾的坐起身，带着主人怒意的狂风吹起了他的黑发，飘洒在空中如挥墨一般，他捂住眼睛，哎呀的叫道：“看见脏东西了，眼睛要瞎了！”

司命气极，他从空中伸出一只巨手想要抓住吱哇怪叫的人，但梨初嘴角一弯，状似擦眼睛一般左闪右避的躲开司命的巨手。狂风似乎更强烈了，原本暖黄的光线变的黑压压的，云团闪着墨绿色的电光往梨初的位置靠近，看样子司命是真生气了。

“好了好了，别来了！”梨初连忙示软道。周遭的光线依旧未变，梨初捂着脑袋哀嚎，“你难道想让你的心血被自己毁掉吗？我出去还不行吗！”

狂风骤停，看来司命还是心疼自己的宝贝画作，梨初松了口气，随即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出了画中。

回到空旷的殿内，梨初揉了揉晕乎乎的额角，转过头就看见跪在两侧的宫娥，还有司命气黑的脸。

“瑶镜？你们跪着干什么？”梨初疑惑道，“快起来快起来。”

“我罚的。”司命气呼呼的说。

“……”梨初转了转眼睛，露出一副乖巧的表情，“好司命，好星君，好爷爷——”

“打住，”司命挥手道，“我可不敢是梨初上仙的爷爷，这辈分可是大逆不道。”

梨初一副又来了的表情，他转身扶起瑶镜的手臂：“你们起来吧，都是受我的命令，要罚也该罚我。”

瑶镜看了看梨初身后的司命，半推半就的站起身，和旁边的宫娥欠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梨初和司命两个神仙，梨初看了看司命的表情，并无任何异样，于是便打了个哈欠，抬脚就想往寝殿走。

“等等。”司命说道。

梨初回头看向司命：“不会还在生我气吧？”

司命没有说话，梨初立即向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从他记事起，天界的所有仙者都对他的笑脸毫无抵抗力。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他幼时，有一天半是故意半是无意的打碎了天尊舅舅的唯一的一只仙存万年的瓷瓶，在所有仙者诚惶诚恐时，他在天尊舅舅的怀里粲然一笑，天尊舅舅便立即将瓷瓶的碎渣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也使梨初的名头在天界盛极一时。

“说吧老头，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梨初宽慰道，“你平时可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这么生气的，肯定发生了什么，对吧？”

司命摇头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梨初善解人意的说，“好歹你活了数十万个年头，内心肯定憋着不少事呢，我虽然只有一千岁，但也愿意帮你分担分担，来吧。”

司命看着梨初满脸写着八卦的模样，如果在往常，他定会从他的天书里选出几件趣事讲给梨初听，也顺带逗逗孩子，可现在不同了，天尊的命令还压在他的心头呢。

“你在天界也待了一千年了，还有几日你便要正式莅列仙班了，你可还记得吧？”司命问。

梨初点点头：“我自然记得。”

“往后不可再像现在这般玩闹，需得认真潜修仙术，早日争取入殿，成为天尊的左膀右臂。”司命絮叨的说道。

梨初将散落在胸前的一束头发甩到身后，不满道：“舅舅的左膀右臂我数都数不过来，哪里还差我这一个小仙。”

“那还是有不同的，”司命说，“你也要为你的母亲着想，你有所作为，她也会很欣慰的。”

“你是说，我那随我的妖族父亲一同受天罚殉情的母亲？”梨初说，“她若还有神识，当初就不会抛下我去殉情。”

“情这一字，谁都无法参透，”司命道，“但对于我们仙者来说，自是不会为情所困的，况且冉止元君还是天尊的妹妹，她未消散前声誉在各界都是一等一的好……”

“所以要怪我的父亲？”梨初问。

“那自然怪妖族，你知道的，仙界是禁止不同种族通婚的，”司命说，“唉，这也是机缘巧合，当初天尊要举办盛宴，妖界本是由他们的主君暗尊前来赴宴，谁知他们主君正巧闭关修炼，就派了他的弟弟，也就是你的父亲暗夜上界，而冉止元君也是巧，原本该由另一位元君去赴宴，可那天也是突生变故，只能让你的母亲去赴宴。哪知道这一巧二巧的，两人竟当场看对眼了，这是什么事啊，唉，我的天书里都没写过这样的事……”

梨初挖了挖耳朵，他的身世及其父母的事在各界都不是秘密，从小到大也听了不下十个版本，只是司命这边会相对客观一些，毕竟人家是掌管天界八卦的一等一好手。梨初也从刚开始的好奇和怀念，到现在听的耳朵磨茧，他已经对那双双弃他而去的父母没有任何悲愤之感了。

司命见梨初心不在焉，他也没计较，只简明扼要的说道：“那个啥，你等会收拾收拾，下界去吧。”

“……？”梨初还在挖耳朵，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他的动作顿时僵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司命说，“对了，你下界后仙术全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也切记不得伤害凡人……”

“打住打住，”梨初拉住司命的手，“怎么我突然就要下界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还有几日便要莅列仙班了，之后就得专心潜修，非天尊安排禁止离开仙界，”司命耐心的说，“所以在那之前，你得珍惜你那仅剩的自由时光，对不对？你得下界去玩一趟，把天地间花花绿绿都感受一遍，这样等你回到天界便不会有遗憾了。”

梨初听的云里雾里，他好像觉得司命说的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又有点莫名其妙。

“可我为什么要去人间感受？”梨初问。

司命气鼓鼓的看着梨初：“不去人间，难道你想去妖界？”

梨初倒是想去妖界，但一想到天尊舅舅的脸，梨初赶紧摇了摇头。

“你还是幸运，可以维持本体下凡去，不像其他小仙，得脱胎换骨去人间走一遭。”司命一副得意的模样，似乎这待遇是他争取的。

“那不就是历练吗？”梨初说。

司命擦了擦额角：“对其他小仙来说是，但你可不是，你是去游玩，游山玩水，懂不懂？”

梨初内心还是有些狐疑，司命继续引诱：“你不想去更宽广的天地放你的风筝？”

梨初原本迷茫的眼眸唰的明亮了，早前听闻那些下界办事的仙者们说，人间是吃喝玩乐样样俱到，比天界不知好玩多少倍，梨初心中早已暗暗向往，眼下既然有这等机会，自然不能错过。他用力的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去游玩几日再回来。”

司命也点点头，他收起心中的不舍，从空气中取出一串发着紫色灵光的手链。

“诶等等，我舅舅那怎么说？”梨初不安的问。

“这自然是天尊应允的，”司命将手链系到梨初的左腕上，“待你游完归来，天尊会亲自前去迎你。”

梨初这下是彻底放心了，心中满是对人界的新鲜感和好奇以及对未知的期待。他看着手腕上深紫色的手链，散发着微弱的紫光，随即手链亮了一下，化进腕内消失不见。

“这是护身符，是天尊给你的。仙界禁条规定，历练者若以本体下界，便需收起全部的仙气，失去所有仙术与凡人无异，这样就算遇到异族之人，也不会看出你的身份，再加上有了这条护身符，即可保你性命无虞。”

梨初点点头，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了，自然也忽视了司命口中“历练者”三字。

“要不让瑶镜跟着你？”见梨初心不在焉的样子，司命不放心的说。

“别，”梨初连忙拒绝，他可不想一直被司命监视着，“等会天尊舅舅以为我多娇气呢。”

司命想了想，也作罢：“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此去若撑不下去了就喊我的名号，我自会带你回天界。”

“知道了，”梨初不满道，“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在人界我这岁数他们得喊我一声太祖爷爷。”

司命又气鼓鼓的瞪起眼：“不可胡说，在人界你一定要掩藏身份，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事情。”

梨初敷衍的点点头。

司命还是不放心，他拿出刚才见天尊时那粗大的毛笔，然后展开手中空白的纸页，嘟囔道：“不行，我还是让你重生去人界比较保险……”

梨初连忙按住司命握笔的手：“好好好，我知道了，好司命，我绝对不会暴露身份的，别让我转世了。”

所幸司命只是威胁了一下，见梨初如此乖顺，司命便也收起了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