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斑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刑部大牢深处,镣铐与刑具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慕九龄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用茶盖刮着茶沫,喝了一口茶,道:“州府银库亏空二百万两,灾民易子而食。”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说,是谁替你销的账。”
话音刚落,犯人抬起浮肿的眼皮,啐了一口血,溅到了慕九龄的手背上,痴傻的笑着,未着一个字。
慕九龄神色平淡,这人不愿意交代,那自然得用些法子。
他放下茶盏,起身,“这里交给你们,给孤继续审。”
狱卒相视,应道:“是。”
王喜拿过貂裘披风,给太子披上。
“殿下,大雪路滑,您当心些。”王喜擎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追上走在前头的慕九龄。
慕九龄顺势接过王喜递上来的绢子,仔细擦过后将之递了回去。
“殿下这会子要去往何处?”王喜忍不住问道。
暮色四合,雪已经将九重宫阙裹成了素白的世界,慕九龄望一眼天,瞧着这天色也不早了,淡漠道:“回东宫。”
王喜亦步亦趋,恭维道:“想必凌公子已经在宫里头等着您了。”
慕九龄沉吟,道:“孤让你多嘴了么?”
王喜不住掌嘴,“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廊下值夜班的宫人匆匆见过太子,纷纷低头行礼,他只是微微低头,便继续朝着东宫疾行。
绕过九曲回廊,在东宫门前停了下来,慕九龄在跺去靴底积雪,抬头望见暖阁内透出的昏黄的烛光,勾了勾唇角。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门口的侍卫缓缓开启,裹挟着雪粒的风卷入门内。扬起的雪,纷纷飘落像是刹那间在眼前织出了一件纱常服袍,华丽而又温柔。
映入眼帘的是纷飞的雪,和阑珊的灯火。
是不远处有的殿前一人提着琉璃宫灯等候,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待拨开这层迷雾后,那人的身形轮廓也渐渐被踏雪而来的一双眸子勾勒的清晰。
人还未走近,凌睢倒是先小步跑了过来,落了慕九龄满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凌睢抬手紧勾住慕九龄的脖子,脸埋进他的肩窝。
他冻得微微泛红的脸上黏上了雪晶子,慕九龄用拇指替他撵去,轻声问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对方温热的指腹擦过冰冷的脸颊,留下一丝淡淡的暖意,凌睢解颐,道:“没多久。”
慕九龄瞧着他只着一身单衣,无奈地解下自己的貂裘披在他身上,“怎么连个汤婆子都不带就出来了?”
凌睢正要开口解释什么,慕九龄却先道:“外面冷,进去再说。”
案头的宣德炉腾起青烟,将漫天寒风隔绝在外。
凌睢是一年前被慕九龄所救下的,他原是滇王府的世子,后来被作为质子送往了京城。
京城的雪飘来飘去,像是一辈子也落不完,京城的人也总是在明争暗斗,一争一斗便是大半辈子。
皇宫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柔光泻下,红梅花枝斑驳地斜映在雪地里,原本红色的宫墙有了这负雪寒梅的点缀更是古朴韵味。
宫墙旁的小径已然盖上了层薄雪,上面还留有宫人走过的足迹。跟着足迹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凛冽寒梅下似乎躺着一个人。
红梅撒下的斑驳树影,落在这人身上,他躺在这雪地里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白雪,红梅,煞是好看。
下朝后,慕九龄便往东宫走。
王喜笑着夸赞道:“殿下,您和太傅大人这招将打草惊蛇也太妙了,滇王狼子野心,早就有了不臣之心,也该让他收敛收敛!”
慕九龄冷哼一声,“收敛?只怕太傅大人是要他永不得翻身。”
话罢,慕九龄顿了顿,低声叹道:“只是……”
只是谋逆乃是十罪之首,是要诛九族的……他想起了一个人似乎也在这九族之内。
慕九龄貂裘拂过墙边的伸出来的梅花,粘上了雪。他步调均匀,走的每一步皆是礼节,但他走过下一株梅花树时候,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脚下的步子也乱下阵来。
脚边传来一声“殿下”气若游丝。
大概是哪个快死的宫人,慕九龄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年,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大多时候他都会让人抬去喂些食喂些水,保住其性命便是最大的仁慈,旁的也不会插手,毕竟在深宫中,他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一举一动都得经过深思熟虑。
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等送太子回宫后,自己再派人来查看这人究竟能不能救。
王喜只觉得太子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受其影响,自己走起路来却也有些壅塞。
“九龄……”
像是有人用尽了全力在喊他的名字,而那声音却依旧若有若无。
慕九龄停下了脚步,在宫里除了父皇母后还没人敢这般直呼太子的字。然而在他及冠后,他们却也不曾这般亲昵唤过自己。慕九龄心下一动,这人却将这两个字唤的如此自然,唤醒了他心头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和逝去的年华。
他脸色沉了沉,踅转回去,见雪中躺有一人,走近后,俯身捏起躺在雪中那人的下颌,迫使他扬起了头。
那人满脸霜雾,脸色苍白,唯一的一点血色,便是冻得干裂的唇上挂着的血丝。
即便是面目全非,他依旧认得出,这人是滇王世子凌睢。
寒梅的冷香若有若无的在空气中氤氲。慕九龄望着凌睢,对方睫毛上的雪晶凝而不融,挂在上方欲落不落。衬的睫毛下的一双琉璃眼落入浩瀚星河,眸光璀璨。
凌睢仿佛就是生自这冰天雪地里的谪仙一般,美得惊心动魄,一触即碎。
只是这一眼他对美的定义便不再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因为此时这个人真真切切的停留在他的面前。
凌睢一只手贴在慕九龄捏着自己下颌的手上,颤抖的双唇发出声响,“九龄,救,救我……求你。”
他的动作稍显得有些仓促了。
眼睑下垂,一滴有温度的泪珠顺着脸庞,滑到慕九龄的指尖。
良久,慕九龄问道:“……为什么?”
“父王有不臣之心,怕是不久后会率兵攻向皇城……我不想因为这事受到牵连。”
他必须得保全自己。
“倘若滇王真反了,你舍得扔下他们?”慕九龄眸光动了动,反问道。
“他们舍弃了我,我凭什么不能舍弃他们?”
他被作为质子送往京城的这一年,滇王府连一份问候的书信都不曾派人送来过,像是当他这人本就不存在一般。
母妃早逝,滇王宠幸侧妃将其扶着后,两人一直想将凌睢的世子之位废掉,改立弟弟凌意为世子,只是改立世子之事还得经过上头的同意,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恰巧皇上需求宗室子弟入阙共襄太平,滇王便借此机会将凌睢打发走。
他在京城的的一年是这十八年来过得最苦最内绝望的一年,虽说作为不受宠的儿子在滇王府过得也不顺遂,但到底还是有个世子的虚名挂着,也没人敢拿他怎样,除了他父王......
可在京城他却只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逆臣之子。
凌睢知道滇王虽还未反叛,但他本就有谋逆之心,被当作众人的仇敌半点不奇怪。
闻言,慕九龄的手稍稍松了些,“你凭什么让我救你?”
若被人发现了亦是死路一条。
凌睢冰凉的指尖在慕九龄的指缝间蹭了蹭,道:“三皇子,我有他的把柄,我助你除掉他,你救我一命……好么?”
他不敢再奢求别的。
慕九龄眼眸凝滞,须臾,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往东宫走去。
王喜未敢多言,只是赶紧跟上前去,为其撑伞。
若是不见他还好,见了他,他心里尚存的矝怜、不忍便都在此刻决了堤。
-
两人一道用过晚膳。慕九龄沐浴过后披着一件中衣,便坐在床榻边看书。
凌睢披着狐裘走进来,亦是刚沐浴完,发间还染上了些许湿意。
暖阁里炭火烧的很足,沐浴过后身上带着热气,光着脚自然也不会觉得冷。
凌睢解开系在胸前的狐裘,那东西从他肩上翩然滑落到地上。
里面只着了件縠衫,轻盈似雾,薄于云彩,在烛光的照耀下,约可看见衣衫下盖着的白皙的肌肤。
慕九龄眼眸里却无半分旎倚,将书放到一旁,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狐裘,披在凌睢的肩上,举止款段。
他润亮的眸子瞧着对方,问道:“冷么?”
凌睢抬眸与他目光交灼,轻声回答:“不冷。”
慕九龄失笑一声,将人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凌睢顺势勾住他的肩。慕九龄将人抱上榻,虚压在他身上,亲吻他蝤蛴的脖子,抬手放下窗幔,圈出独属于二人的空间。
……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雪停了,万念俱寂,月阑从铅灰的云层中渐渐浮起,边缘云开一层半透明的银纱。
玉砌雕冂阑月新上。
窗幔晃荡,从里头伸出一只稔腻的手臂,五指紧了又松,须臾,便被另外一只手拉了回去。
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淡了下来,凌睢睁开眼望着上方的窗幔一动不动,良久,开口哑了声道:“要喝水……”
慕九龄起身下榻去倒水。
床榻上的凌睢翻身,撩起窗幔恰巧瞧见的外头少年薄而精劲有力的脊背对着自己,正在倒水。
慕九龄转身过来,坐在床边,让人靠在自己怀,看着他把水喝掉。
凌睢将杯子递给他,慕九龄问道:“还要么?”
他摆了摆手,无力地躺了回去。
一番清理过后,慕九龄上榻将人揽在自己怀里,扯过被子盖住他裸-露在外面的肩头。
怀中的人亦伸手抱住自己,慕九龄低声笑道:“就这么离不得我?”
“离不得。”
凌睢顿了顿又补充,“我生死你的人,死了也要做你的鬼。”
慕九龄笑了笑,没出声。
凌睢睡意全无,被慕九龄揽在怀里也不安分,发髻蹭的他胸前一阵微痒。
见他实在没有睡去的意思,慕九龄反倒问起他话。
“孤听说,你们西南一方的人都是会下蛊的,此事可当真?”
凌睢一愣,而后颔首。
其实好像也不是都会,怎么今日突然问起这个?
“那你可养的有蛊虫?”
凌睢忻然,从他怀里起身,“你可要看看它?”
还未等慕九龄回话,凌睢便爬下了床,披着狐裘去了后院。
这人劲儿倒是挺足。
他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只盒子,跨上了床榻,盘腿坐着。
慕九龄睨着眼问,“今日怎不累?”
凌睢摇摇头,他只是一时兴意盎然,想将自己养的蛊虫介绍给他而已。
“你瞧。”打开盒子,里面竟真躺着一只蛊虫。
慕九龄瞧了一眼,道:“你如此宝贝,又为何放在外头,不拍被人拾走?”
凌睢犹豫着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被送往京城时,还带了四条蛇……”他连忙解释,“它们是我亲手养大的,不会咬人。”
凌睢眼神躲闪,又不经意的去瞥慕九龄,等他的下言。
慕九龄拉起凌睢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神色异常的恺悌,“为何之前不与我说这些?”
他嘀咕道:“以前,怕你不会喜欢……”
慕九龄眼神无奈,按着他的双肩,命人躺下,“傻子,我喜不喜欢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凌睢心里一抽,顿时语塞。慕九龄拉上杯子将两人盖子,轻声道:“时辰不早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被子里的闷闷地应了一声侧身埋首在被窝里,安稳睡去。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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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