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宝玉自从住进了怡红院,倒也安静。
虽然一开始是想着让两个哥儿住一起,凡事也能互相提点着点。但归一也不是个爱主动的人,甄宝玉客居也不好总来叨扰。
故此,虽在一个院里,倒仿佛瞧不见对方似的。
茗烟也从江南回来了,只说那甄夫人如今一人在娘家的一处小宅子,带着两个丫鬟自己过活。
茗烟去时,甄夫人荆钗布衣,看模样日子清苦。得了信和衣物后,也只抓着衣物啼哭不已。
那场面,饶是平日里没心没肺的茗烟瞧了,也忍不住动容。
归一知道后,心中也怅然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几日积雪消融,一连几天的太阳,天气逐渐回暖,竟叫人暂忘记了正处年关。
潇湘馆内的林姑娘,原本一直在病榻缠绵。因着这几日天气暖和,就连自己身子也轻松了不少。
看着床头那空空如也的花瓶,眼瞧着窗外的阳光明媚,透着纱窗似也有了几分暖意。
林姑娘心中意动,走到窗边,看了半扇窗,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吹乱了林姑娘的发丝。
屋外积雪已经消融了大半,但仍有些竹子还被残存的积雪厚厚地压低了一头,柔和的金黄色的光落在窗外院子里的枝头。
“可真是奇了!姑娘,你猜我回来的路上瞧见了什么?一棵冻死的桃树竟然开花了……姑娘,你站在窗边做什么?身子才好了一些,再受寒了怎么办?”
紫鹃从屋外走来,话才说了一半就看到林姑娘衣衫单薄地站在窗前,忙放下手中东西,上前握住林姑娘的手,不断搓着林姑娘的手:“这么冰!这怎么了得?”
林姑娘看到紫鹃如此担心自己,笑着安慰道:“不妨事,整日躺在床上也怪没意思的。你刚刚说什么?桃树开花了?”
紫鹃连忙将窗户关上,又将林姑娘扶回床上,听到林姑娘的问题,这才又起了兴致:“是了!这也当真是奇怪,桃花往往三月才开,如今寒冬腊月竟也开了花。这还不算是最奇的,偏偏是那棵前两年就枯死的老桃树,一直说要移走,换棵新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换走,竟然还开了花。”
听着紫鹃说枯树开花的奇事,林姑娘心中不免多心起来,只是抬头看到紫鹃绘声绘色的描绘,也只是暂时压下心事,开口道:“紫鹃,带我去看看吧。”
闻言,紫鹃面露疑色:“姑娘,你的身子……”
知道紫鹃是担心自己,林姑娘笑道:“不妨事,我这几日已经好了很多了。整日闷在这院子里也怪没意思的。”
话到最后,多少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紫鹃瞧见,自然心中不忍。
无奈之下,只得为林姑娘穿上厚厚的衣裳和斗篷,又备上手炉,这才领着林姑娘出了潇湘馆的大门。
到了紫鹃说的那地,果然见一棵老桃树的枝丫上,零星开了几朵粉红色的小花。
风轻轻一吹,那花就瑟瑟摇曳个不停,模样着实可怜。
“咳咳!”林姑娘忙拿出手帕试图将咳嗽声掩住。
紫鹃听到林姑娘的咳嗽声,顿时如临大敌:“才好一些的身子,非要作践!”
听着紫鹃似关心似责备的话语,林姑娘已没空反驳,只更加用力地捂嘴,却仍是忍不住地咳嗽。
不料一时失手,手中绢帕被风卷了去。
“唉!”林姑娘眉心一跳,却见那绢帕顺着风卷,竟落到一人脚下。
对方顿住脚步,弯腰捡起地上的绢帕。
顺着绢帕渐渐往上移,那人也渐渐露了面。
待看清对方模样时,林姑娘和紫鹃都暗自心惊。
“宝二爷……”紫鹃下意识就要过去替林姑娘拿回绢帕,却被林姑娘及时拦住。
紫鹃刚疑惑地看向林姑娘,就听到对方说道:“这位姑娘,我并非贵府的宝二爷。”
话虽是对紫鹃说的,对方的目光从始至终却未离开过林姑娘。
林姑娘同样打量着对方,虽说与宝玉有七八分相似,可若仔细看去,也能看出二人气质的迥然。
林姑娘别过脸,不欲再看。
紫鹃也瞧出了林姑娘不愿再待的心思,忙对着对方道:“那是我家姑娘的绢帕。”
对方似乎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手中这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桃粉色绢帕,当即要上前归还。
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顿住脚步。
抬眼看了一眼身侧开花的桃树,转身上前,抬手折取了一小枝桃花,又细细用绢帕包好。
对上紫鹃疑惑的眼神,忙笑着解释道:“刚刚瞧姑娘看这花看得入神,不如带回去用清水养着,也比这长在外面受冻要开得长久些。”
说着便将包着一小节桃枝的绢帕交予紫鹃手中。
“甄家哥儿,我们爷找你!”
紫鹃还看着手里的桃枝发愣时,恰好有丫鬟来喊。
对方闻言,便立即与林姑娘告辞离开了。
待人都走光后,紫鹃才将东西捧到林姑娘面前:“姑娘,你瞧?”
林姑娘伸手接过,看着绢帕里包着的桃枝,花蕊里还带着露水。
“这儿雪深,替我埋了吧。”
林姑娘将桃枝和绢帕一并交还予紫鹃手上。
“姑娘?”
紫鹃看了看手中的桃枝,又看了看面前的林姑娘,最终还是照林姑娘的意思,将绢帕裹着桃枝,埋入雪地之中。
见紫鹃做好这一切,林姑娘方道:“回吧。”
回到潇湘馆后,才过了半日,林姑娘的病情却突然加重,甚至还咳出了血。
紫鹃看到带血的绢帕后,整个人都慌了,忙去叫人请大夫。
看着俯在窗边似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林姑娘,紫鹃早已哭红了眼,心疼不已:“早知道!就不依姑娘的了……”
林姑娘好不容易暂时停了咳嗽,想要开口安慰紫鹃,却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是在苍白的脸上费力挤出一抹笑容,试图让紫鹃宽心。
“我的儿!”
得了消息的贾母,还没进屋就已经心疼地唤着林姑娘了。
随着贾母身后而至的,是乌泱泱的一群人。
贾母一进屋,就坐在床边,将林姑娘紧紧搂在怀里,看到下人递上来带血的绢帕,不忍地扭过头去:“我的儿,好端端的,偏偏要受这般苦楚……”
话语尽处,是贾母眼角的几滴泪。
王夫人看着面无血色的林姑娘,忙朝紫鹃问道:“不是说林姑娘这几日好些了吗?怎么突然咳血了?”
紫鹃闻言,只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原本是好些了的,但是姑娘嫌在屋子里闷,想去看看园子里的桃花,想来是受了寒……”
“信口胡诌!如今时令,哪里有桃花?”
王夫人闻言,立即厉声喝斥道。
反倒是王熙凤在一旁,不认同道:“姑娘小性,你也跟着胡闹?妹妹身子本来就弱,好不容易好些,又带着她去园子里吹风,可不得又病了?可请了大夫来?大夫怎么说?”
紫鹃垂首落泪,点点头:“已经请了,只是还没来。”
贾母看着眼前这一幕,痛心疾首道:“这外面的大夫不顶事,凤丫头,你去替我请太医来!”
王熙凤听了,当下也不敢多留,忙出去了。
低头看着一脸憔悴,早已昏睡过去的林姑娘,贾母搂得更紧了:“我这孩子从小就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些,却还要受这样的罪……”
归一在听说林姑娘咳血的消息后,便立刻赶了过来,看着林姑娘现在的状态,竟与之前濒死的甄姑娘一模一样,心中不免慌乱起来。
归一想要上前看看林姑娘的情况,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制止了,回头一看,竟是王夫人。
只见王夫人面露不虞,似乎不愿归一上前。
归一却不理,当下便撇开王夫人的手,径直上前。
独留王夫人一人原地生气。
贾母看着上前的归一,满目悲伤地抓起归一的手,叹气道:“我的玉儿啊……”
也不知是唤哪一个。
待大夫诊治开了药后,见林姑娘的状态渐渐平稳,贾母这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去了。
这会人都走净了,看着人守在床边的归一,紫鹃劝道:“二爷,姑娘这有我呢……”
归一却不理,从紫鹃手中接过汤药,亲自一点一点喂给昏迷中的林姑娘。
看着归一这般细心认真,紫鹃背过身去抹掉眼泪:“二爷,你别怪紫鹃我说话直,这满府里,就只有二爷和老太太还惦记着我们家姑娘了……”
见归一仍旧专心喂药,紫鹃转过身来跪在归一面前:“二爷,姑娘从不在意旁的,从始至终姑娘只在乎二爷对她的心啊!”
听到紫鹃字字泣血的哭诉,归一喂药的手却顿住了。
——“可总归不是我的玉。”
脑海里突然蹦出林姑娘还玉时说的话。
聪慧如林姑娘,或许在见自己的第一面起,就已明白了一切。
归一放下药碗,转身欲走:“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紫鹃,照顾好你家姑娘。”
见归一不答反走,紫鹃甚至来不及站起来,就这样跪着追了上去。
“二爷若真心疼姑娘,总该为姑娘谋个以后吧!”
而归一,根本来不及听清紫鹃说的什么,早已逃也似的离开了潇湘馆。
看着归一消失在转角的背影,紫鹃仿佛全身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林姑娘微弱的咳嗽声,紫鹃忙起身过去,看着林姑娘终于睁开了眼,又悲又喜:“姑娘……”
林姑娘看着紫鹃哭红的双眼,吃力地抬手抚上紫鹃的脸颊,安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听到林姑娘的话,紫鹃强压着眼泪,笑着摇头:“不哭……姑娘醒了,就不哭了……”
看到紫鹃这副模样,林姑娘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若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也就一个你了……”
“姑娘……”紫鹃看着林姑娘这般,欲言又止。
林姑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仰头看着头顶的纱帐出神,喃喃道:“紫鹃,我想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