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己 第2章 足球

明亮俊秀的眼睛，犹如猫眼石一般流光闪烁，简直可以称作艺术品，被惊艳到的植木如实想。

这男孩子也在注视植木，带着好奇与探究，没有半分恶意。二人目光相互碰撞，但都不知道是否该说话，于是先后转开视线。

老夫妇和这男孩子明显是熟识，屋里气氛热络起来，话题总算不在植木身上了。植木松了口气，一边品味着美味的面条，一边认认真真当一个倾听者。

“平一你们快开学了吧。”

“是啊爷爷奶奶，下星期一。”

“你爷爷出海捕鱼还没回来吧，出去有一个星期了？”

“是啊，恐怕还得一两个星期。”

这是一名学生，名字叫平一，爷爷是位渔民。

植木吃饱了，付钱离开，把屋里和谐欢乐的一切抛在脑后。

不过他走了，有关于他的话题却开始了。

吃饱喝足忘性就大，植木也是，他到家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做，幸好没有换衣服，不用再折腾一次，于是他从包里拿出母亲给他放进去的保鲜膜和毛巾，准备去拜访邻居。现在他感恩母亲给他的准备，这样他就不用去超市买。感恩之余，他又想，他确实要向父母学习，父母有他们的优点，比如从来都会把需要的物品准备好，并且能够预知到自己即将需要什么。

可为什么能够做到预知呢？这一点植木从来没想过，或者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个问题。

他把前后左右四家都拜访了一遍，正巧这几户都有人在家，前三家的主人客气或者热情地接待了植木，名仓夫妇还请他喝了一杯茶，吃了几片饼干。植木原本不想喝，可盛情难却，他不欲令人为难。

出门之后，植木去往最后一家梅泽先生家，走在路上还回想着名仓夫妇自制小饼干的味道，黄油、巧克力、面粉、砂糖、盐、鸡蛋、杏仁碎、牛奶，还有什么？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巧克力饼干，想必是有不为人知的秘诀吧。

梅泽家没有人在，植木摁了三次门铃也没有回应。他内心雀跃，心想终于不用再和生人打交道，他可以先回家补充消耗掉的精力。没想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不远处快速跑来一个少年：“请问您到我家有什么事吗？”

植木抬头，迎上一双漆黑明亮的圆眼睛，正是刚才在拉面店遇到的少年。少年显然也认出了他，惊讶得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植木先开口：“你好，我是新搬到这里来的住户植木实，前来拜访的。”说着把打包好的毛巾递过去。

少年双手接过，他明显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一直笑个不住：“多谢您，我叫梅泽平一，我爷爷出海打渔还没有回来，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嫌弃，您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植木婉拒：“不了，谢谢，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要回去了。”

平一从见到植木开始就始终注视着植木，现在听了他的拒绝也不强留：“那等我爷爷回来，再去您家拜访。”左右都还有见面的机会，这不就直接定下来了？

植木打量着他汗津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学生吗？”

“对，我是高三的学生。”平一笑着回答。

他们随意聊了几句，植木就告辞离去了，平一跟过去，询问他住在哪一户，以便以后爷爷和他过去做客。植木给他指明，又请他留步，平一就不再跟着，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春假结束，植木进入新单位工作，领导和同事们真诚地接待了他，给他安排了靠窗的工位，还详细地把学校现状介绍了一番。没有过分热情的接待方式最适合植木，植木内心愉悦，立刻对一切都充满感激。似乎人世间快乐总是浅显，又或者是植木此人太过于浅薄，浅薄到一点小事都令他开心快乐。植木曾经反思了很多次这个问题，最终都因为无法改变而作罢。

无论之前对生活里的这个大变动如何烦恼与抗拒，植木都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新生活在春末夏初的时刻到来了，而且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改变，那与其继续懊恼后悔，不如再建立一个好的开始，既来之则安之，这才是他应该遵循的人生信条。

其实……植木搜刮自己内心所想，还是有些隐隐地期待不是吗？和冒险一样。

下班后，植木骑自行车去了附近的超市，在新的地方租房之后，总是有很多零零碎碎要买的东西，并且全都在要用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的缺失。就像以前家里收养的流浪猫，失踪了很久，叫它名字许久不见之后才意识到它丢了。

买了两个牙刷、两盒牙膏，还有剃须刀片等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原本想着只买牙膏牙刷的，最后结账的时候还是提了一大袋子。

幸好骑了自行车，不然这天气下，提着一大袋子走那么远的路，他会累死热死的，从来不爱运动的植木此时颇为庆幸。

傍晚的海风柔顺又带着几分清甜气息，落日之光映照在海面上耀眼璀璨，植木骑着自行车缓缓行驶在小路上，影子落在身前，他调皮地调整车把手，使车轮精准无误地压在影子上。

居民区附近的球场最近似乎是要重修，围栏被拆了一大半，但球门还在，于是一群少年们仍然欢呼着、追逐着足球。植木随意向球门里瞥了一眼，就见一个又圆又黑的东西从里面飞出，在他眼前逐渐放大，随即远处的海面翘起来，太阳坠入大地，世界陷入黑暗。

周围乌泱泱的，嘈杂的声音令他心烦，有骂人声有认错声，还有禁止他们到处喧哗的呵斥声。

“好吵……”他呢喃着。

“醒了醒了！”

“快看，植木老师眼睛动了！”

“还说话了呢！说的什么啊，没听清。”

“那再问一遍。”

所以周围不仅没有安静，反而更吵闹了。

“植木老师！对不起！”刚才那个认错的声音由远到近，还带着微微的抽泣。

“嗯？”植木还没睁开眼睛，也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声音说：“梅泽，你这足球怎么回事，不会把植木老师踢傻了吧。”

又一个声音戏谑道：“不是足球，是梅泽这一脚的事，大力神脚，应该去踢世界杯呢。”

“不会吧……”前面那个担忧不已，“万一植木老师真出什么问题，咱们都要负责任。”

另外一个明显年长的声音怒气冲冲：“安静！”

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植木终于明白，心说这一脚力气还挺大，是啊，别念书了，赶紧去世界杯吧。

他睁开眼，一群脑袋挤在眼前，其中一双又圆又亮的通红眼睛可怜兮兮地注视他：“植木老师，非常抱歉！”

罪魁祸首就在面前，植木也没好气：“你们在做什么！”

“对不起，植木老师！真的非常抱歉！”他们看上去是高中学生，对他排排站着一鞠躬，中间这个圆眼睛的正是梅泽平一。

在旁边观望许久的医生终于有机会插嘴进来：“植木老师，您感觉怎样，眼睛还看得到东西吗，头疼不疼？”

植木坐起身来，一群人赶紧七手八脚扶上去：“嗯，还好。”

医生继续说：“就是这群孩子把足球踢在您脑袋上，再加您有些中暑，一时晕过去了。幸好，您的头部扫描片一切正常，只要头不再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

能来的学生们的家人也来了，他们凑齐了植木的检查费用，并且对植木深表抱歉。

见自己没什么事，植木就不想也不喜欢跟他们说太多，客客气气把他们送走，准备等最后两袋药输完了就回家。

一大屋子人散得干干净净，就剩下一个还在旁边——刚才也只有他的父母没有来。

“老师……”梅泽平一低下头，双手不住揉搓衣角。

植木又有些头昏，就躺回去：“严格意义上说，我不算你们的老师，你们怎么都叫我老师呢？”

梅泽平一小声回答：“因为我认得您啊，大家就都知道了。”

“我没事了，你也可以回去了，不必自责和后怕。”植木好脾气地安慰他。

“不用不用，等您输液结束。”梅泽平一立刻说。

“那你坐吧。”植木知道这个时候答应学生的要求才能让他们放心，就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可平一此时倒是忙碌起来，还去外面的商店里买了三明治和饮料回来给植木吃。

植木倚靠着病床躺着，看向病房的窗户，天空被浓重的蓝灰色掩盖，只有几颗星子幽幽发亮。

输液输到晚上十二点，期间，植木催了好几次让平一先回家，免得不安全，但平一都摇头拒绝了。植木无奈：“真的不用这么愧疚，我没事了。”

平一担忧：“您都还在医院里，我怎么能先离开呢，这是不负责任的，真是非常抱歉，老师。”

植木“嗯”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其实他一晚上已经接受了好几次，现在正是烦不胜烦的时候，没想到这年轻的学生如此之啰嗦，也许是教师的职业关系使得那些听话的学生让他们带有一层天生的畏惧加持？植木想着想着就自己笑，平一双手握着水杯端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新一天的零点十分，植木和平一总算离开医院，他的自行车被推进一楼外面的车棚，平一陪着他去推，还坚决要送他回家。哪有学生送老师回家的道理，但他们两家住的距离很近，而且植木也不能放任学生一个人半夜在外游荡，就答应下来。平一高兴了，背着书包慢半步走在植木左后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老师，您头还疼吗？”

“已经完全好了。”

“医生说您还有些中暑。”

“今天天气确实很热，但现在凉爽起来了。”昼夜温差比较大，海风瑟瑟吹来，甚至有几分冷意。

时间太晚，道路两边的店铺基本都关门了，只有年久失修的路灯幽幽亮着，给夜幕铺上朦胧陈旧的红黄色暖光。

这里是平一的故乡，平一到处给植木介绍：“这家炒饭很好吃，哦对，那家的套餐午饭只要六百五十日元。”

植木随口一问：“那你喜欢他家的什么菜？”

“喜欢干烧虾仁。”平一露齿一笑。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什么：“老师，您教哪个科目？”

“国文。”植木笑笑。

“那也会教我们吗？”平一看上去有几分期待。

“我不教高中，看来是没有机会教你们了。”植木微微摇头。

“那真是太遗憾了。”平一长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色。

“为什么这样说？”植木不明白了。

“因为……”平一摇头，“没什么。”

植木想自己是把客套当真了，忍不住嘲笑自己，但平一却接了下去：“觉得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吧，谢谢您，没有让我的父母和爷爷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没有事，这是我的幸运，也是你的幸运。”植木惊讶于平一的坦诚。

“那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啊。”平一不住拍着胸口，雀跃不止。

到了街口，两人又因为谁先送谁回家而小小争执了一下。平一坚持要送植木老师回家，而植木出于教师的职责，自然也不可能让学生深更半夜自己回去。两人争论片刻，还是植木搬出教师身份，并且利用了平一本来就存在的愧疚感：“你已经给我造成了小麻烦。”

平一立马听话了：“抱歉，植木老师。”

“我又不教你，你可以不用叫我老师。”

“那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这问题问住了植木，植木想了想认为原来的称呼比较习惯：“你还是叫我植木老师吧。”

“好哦！”平一双手握在书包带上，乖乖巧巧地回答。

植木就知道是这样，小孩子们真的是，哄一哄就会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