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车塞得满满当当,车顶上还放着两个大件快递,宋陵驾驶快递车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上,右边是一排商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挎着包,手上还提着眼熟的包装袋,车子加速追上,宋陵喊:“林年芝?”
少女身形一顿,回头望向这边。
果然是林年芝!
将快递车停在路边,宋陵急忙走上前,面前的少女还穿着工作制服,脸上的妆容已经卸掉,眼圈一周红红的,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在上班。
“好巧啊,”林年芝先开口,抬高左手道,“今晚吃烤鸭怎么样?”
烤鸭摇摇晃晃吊在半空中,只看了一眼,宋陵便将视线定在林年芝脸上,面露担忧地说了声好,她这个样子一看就哭过,宋陵的心揪起,轻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林年芝垂眸看向不远处的大马路,“今天张水兰在店里看见我了,大闹了一场……”
身体一震,宋陵慌忙问:“她伤害了你没有?”
林年芝摇头:“是秦店长她们和顾客一起帮我拦住了人,我从后门跑出来的。”
宋陵松口气,“那就好。”
“后来……我还知道我的工作原来是抢了人家的机会得来的。”她笑了笑,脸上尽显疲惫,“宋陵,我才干了一个多月,店里就因为我发生了两件大事,你说,我还怎么回去见秦店长她们?”
没想到其中会有这种情况,宋陵也有些吃惊,慌忙弯腰安抚,“不是你的错,不管是她还是工作机会,你都不知情,别让自己有心理负担。”
鼻子一酸,林年芝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她哭了很久,已经没有眼泪了,脸上干干的,紧绷得疼,她抬头看向宋陵,“李园方芳姐她们虽然不喜欢我,但要是我遇到了不懂的地方,只要问,她们都会告诉我。张水兰今天闹得那么难看,还有很多顾客在,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店里的声誉。”
“不会的,别多想。”宋陵取下脏兮兮的手套,塞进裤子口袋,仔细地将林年芝耳鬓边杂乱的头发捋好,“你很棒了,林年芝,你还买了烤鸭,不是吗?”
林年芝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坚强,还能有口腹之欲?”
宋陵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这么说。”
“宋陵,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能抱抱你吗?”林年芝沉默了下,突然说。
深沉的双眸瞪大,宋陵不可思议地望向林年芝,少女不等对方回答,一个猛扑抱住他,埋进他的胸膛,僵硬的脸蛋在柔软的棉质T恤上蹭了蹭,汲取到对方的暖意。
“好温暖,宋陵。”她说。
怀里的人儿软绵绵的,像一个小火球,烫的宋陵的胸口仿佛开水冒气,热得滚汗,两条手臂无措地在半空中晃悠两下,才轻轻地拥住她,宽大的手掌缓缓在林年芝毛茸茸的脑袋上抚摸,似乎是在安抚一只可爱的小猫。
一时间四周都静了下来,两人没有说话,他们拥抱在一起,紧紧地,相互依偎。
闭上眼睛,闻着宋陵身上熟悉的青柚味道,林年芝叹了口气,她空掉的心因为有宋陵,逐渐填满了。
“我不去复读了,跟你去北城。”林年芝轻声道。
头上的手突然顿住,宋陵推开林年芝,双手搭在少女纤细的肩膀上,低头严肃地问:“不上大学了?”
“嗯。”林年芝点头。
虽然宋陵不愿与林年芝分开,但是她现在做的决定又让宋陵担忧,他道,“我担心你会有遗憾。”
林年芝摇头,眼神清明:“我想好了,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宋陵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她要比他想象地还要坚强,不,林年芝一直都很坚强,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一直都会站在林年芝身边,相信她,爱护她,尊重她。
拿过林年芝手里的包和烤鸭,宋陵露出微笑,“走,我送你回去。”
快递车被宋陵收拾得干净整洁,红色座椅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再抬头,车顶上两个大物件平放,被绳索紧紧固定,只露出一个头。宋陵从车头下的储物空间里掏出一块干抹布,仔仔细细将座椅擦干净,向林年芝邀请,“上车吧。”
林年芝问:“你不送快递了?”
将包包和烤鸭挂在车头,宋陵微笑,“不差这一时。”
林年芝第一次坐快递三轮车,很新奇,车身在水泥路上左右摇晃,她也跟着摇晃,下午的阳光灿烂而热烈,绿化带上鲜花盛放,热情艳丽,就连绿色的根茎叶子,都在显现蓬勃的生命力。
头顶蓝天白云,吹着风,快递车的位置有些窄小,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腿碰着腿,手臂碰着手臂,肩膀碰着肩膀,相视而笑。
“天气真好啊!”林年芝伸手去摸穿越的风。
“是啊,今天的天气特别地好。”宋陵点头。
“你觉得以后我们会怎么样?”林年芝问。
“嗯,我想,应该会很好。”宋陵笑着说,只要有你,就会很好。
林年芝举起手,高呼:“是啊,我们很好,会特别好,宋陵会开开心心地上大学,我会挣很多钱!”
晚上,林年芝调整好心态,给秦店长打去辞职电话。秦店长其实已经隐隐预感到林年芝会辞职,但没想到这么快。
她初中毕业,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刚出来那会儿从刷盘子开始,做了许多职业,后来跟在施琴老板身边,干到店长职位,一路走来不易又幸运。今天看到林年芝的遭遇,她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未来会怎么样。
秦店长沉默了会儿,才开口叮嘱:“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多留个心眼,学会向他人求助,观察,谨慎,知道吗?”
这些警言教导林年芝哪曾听过,她红了眼眶,“知道了,秦店长,谢谢你。”
已经八月底,宋陵快要去学校,两人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收拾行李,打扫出租房,预约大学城附近看房时间。张叔格外舍不得宋陵,辞职的那两天一直在宋陵耳边唠叨,后来发完工资,还专门给他包了个红包,上面写着“万里前程,一帆风顺”金色大字。
宋陵不要,张叔将红包强硬地塞入他手中,挽住宋陵肩膀,躲在墙角悄兮兮地说:“收着吧,你跟你女朋友小小年纪出来工作不容易,钱不多,一顿饭钱的事,别推来推去的了。”
宋陵吃惊地望向他,张叔得意地笑,“我早看出来了,上次你住院不告诉小姑娘,是不愿意回家过年的她心里着急吧?”
张叔挤眉弄眼,一副大家都是过来人我都清楚的表情,“你俩也别藏着,我都听见你叫她林年芝了,哪有哥哥姓宋,亲妹妹姓林的,其实啊,你们就是一对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小鸳鸯,是不是?我电视剧看得不少,你们骗不了我。”
宋陵听了心里高兴,也不解释,将红包塞进口袋,笑道,“那谢谢你了,张叔。”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这两天林年芝在家收拾,忙碌的时候收到好几个林文轩打来的电话。林年芝现在只要看到有关家里的一切都心烦气躁,没有接,但是林文轩还一直打,甚至一个小时打了十几个,红色的未接来电字样格外刺眼,她本想将人拉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林文轩三个字,却又鬼使神差地摁下接听键。
林年芝没好气地说,“什么事!”
对方抽抽鼻子,哽咽道,“林年芝,你终于接了……太奶奶去世了。”
窗外阳光大好,风景灿烂明亮,林年芝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脚下一绊,跌坐在地上,努力呼吸了几声,才颤着嗓子开口,“怎么去的?”
“……小姑妈说是睡过去的,很安详……”林文轩开始哭,“姐姐,你回来看看太奶奶吧……”
听筒里的哭声渐渐飘远,大脑变得空白,林年芝抬头望向窗外,视线内模糊一片,怎么看都看不清,伸手一摸,全是泪。
太奶奶高龄去世,没有痛苦,村里人都说是喜丧,按照当地习俗,需要在家停留三天再安葬。林年芝没有回去,她怕自己回去了,与张水兰林同桂撕破脸面吵架,她不怕丢人,但是她怕太奶奶看见伤心。
小姑妈、大姑妈纷纷打来电话催促,林年芝双手紧紧抓住手机,抖着嘴唇,说有事,需要过几天才能回去。被问急了,她将张水兰做的事没有任何隐瞒说出来,两个姑妈都不敢置信,最后只能叹气,说等太奶奶下葬后,你来看看,跟她说说话,你太奶奶很想你。
林年芝也很想太奶奶。这三天她哪里也没有去,从早到晚地折金元宝,仔仔细细,一张张,一个个,带着美好的祝福,宋陵陪在她身边,也一起。但林年芝觉得还不够,去殡葬店买了许多殡葬品,什么都有,从房子到服饰、电器,林年芝红着眼睛,看到什么就一个劲地往袋子里塞。
宋陵站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帮她将殡葬品装好。
“太奶奶年纪大了,我怕她在下面过不上好日子。”林年芝鼻音浓重,抬头对宋陵说。
宋陵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道,“我知道。林年芝,你想买多少都行,我陪着你。”
农村有地的,人去世后会埋葬在山里。茫茫大山,万里树林,小小的墓碑隐藏其间,代表着人的一生。林年芝与宋陵提着祭祀品站在山脚下,抬头往上看,风吹过繁茂树顶枝桠,隐隐绰绰,露出灰白的墓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太奶奶的。
“林年芝!”
林年芝回头,看到来人明显一震,短短两个月没见,林文轩竟然有如此大的变化,不仅瘦了一圈,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上的神情也与往日不同,严肃正经了许多。他好像长大了。
林文轩站在不远处,眼神期盼地望着她,抑郁伤心的神色稍纵即逝。
两人是商量好才来碰面的,山林太大,林年芝无法独立找到太奶奶的墓地。一开始林文轩主动要带她上去,林年芝还有些犹豫,毕竟在她印象里,林文轩一直是个嬉皮笑脸的二世祖,那么大的山,他怎么可能会记得路。但最后想了一圈,除了林文轩,没有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提前半小时林文轩就在山脚下等候了,他走到林年芝跟前,心中有许多话要问,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吃得好睡得好吗,钱够不够花?可是当他看见林年芝那双冰凉的眼睛时,要问出口的话瞬间咽进肚子里,林文轩收拾好低落情绪,视线转而看向宋陵,愣住,“……他是谁?”
“我朋友。”林年芝回答。
“你果然在谈……”话就要说出口,被林年芝冷冰冰一瞥,林文轩又赶忙打住。
“我们上去吧。”林年芝带着宋陵,往边上唯一开辟出来的一条山路走去。
在经过愣住的林文轩时,宋陵朝他点了点头。
林文轩一顿,才猛然反应过来,往前跑,“我来带路。”
林年芝与宋陵带了许多东西,三人分着拿在手上,林文轩走在最前面,絮絮叨叨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时不时往后看一眼,林年芝会稍微问两句,而走在最后的少年一声不吭,如果开口也是询问林年芝累不累,是否喝水。
若是以前林文轩肯定会多嘴说不出什么好话,但现在,他会偷偷打量,这个人长得很好看,有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身上气质独特,让人不免猜疑他的家世背景。他手上提满了东西,肩膀上还背着林年芝的包,目光也始终落在林年芝身上,深情温柔。
家里以前生意好时,林同桂会介绍一些有背景的长辈给林文轩认识,久而久之林文轩也会跟他们的小辈玩到一起,在这方面,林文轩还是会看些的。他感觉这个人的气场与以前跟他一起玩的那批人不太一样,林文轩想要回头借与林年芝说话的空档再观察观察,没想到眼皮子刚抬起,那人冷着双眼眸,轻飘飘与他对视,好像他心中所想对方早已一清二楚。
猛地一激灵,林文轩慌忙转回身,也不敢多看多想了。不过见林年芝虽然伤心难过,但是气色还不差,想必对方待她很好,林文轩放下心。
三人没有多余的话,翻过一座大山,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地段,四处杂草收拾得很干净,小片空地的正中央,鼓起一个坟包,就是太奶奶的墓地了。墓地整洁气派,墓前摆满贡品,沿着坟包插着一圈已经燃烧完的香烛。
林年芝默默上前,跪在了墓碑前,磕了三个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住没有流出来。她不能哭,会让太奶奶心疼的。将自己做的一些吃的摆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拿出殡葬品开始烧。
林文轩在旁边磕了一个头,往山下走了段路,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望向远处山林,从兜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开始吃,他开始戒烟,烟瘾犯了的时候,就会买些糖解馋。他从小被亲生母亲带在身边,没有林年芝与太奶奶的感情深厚。但亲人去世,是他第一次经历。那天他走进太奶奶的房间,看见老人家穿着丧服躺在被褥里,他先是感觉到一股恐惧,随后是彷徨与不安,最后才是伤感。
参加葬礼的三天,亲近的人都在哭,比他小许多的小孩在太奶奶的棺椁旁玩游戏,他们那么小,好像意识不到死亡。那几天,来了很多人,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都说是喜丧,太奶奶有福气。他跟着家长跪在一边,跪了很久,最后凝固在身体里的伤感情绪如冰川融化流入四肢百骸,他才哭了出来。也许这就是血缘关系。他想。
那一刻,他想到了姐姐林年芝,他很想她,但是,他不敢给她打电话,他知道自己以前做了很多错事,林年芝讨厌他,他知道父母很爱他,却不爱姐姐,一直以来,他都选择了沉默。
林文轩想,林年芝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石台上的火燃烧,将一件件殡葬品吞噬,宋陵远远站在一边,担忧地望向林年芝,时刻注意她的状况。
山林有鸟叫,微风徐徐,抬头可以从层层覆盖的树枝间隙看到湛蓝的天空。林年芝将金元宝一个个丢入火中,低声道,“太奶奶,我来看您了,这么晚才来看您,不要怪我。”
她顿了顿,咽下哽咽,继续道,“其实您不会怪我。您一直对我很好,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电视,我吵着要看动画片,即便电视剧要大结局,您都会让我调台。”林年芝笑了笑,露出回忆的神情,“您一直都对我很宽容。”
树上的鸟儿扑腾一下跳到另一棵树上,落下一片树叶在林年芝腿边,林年芝拿起来看了看,端端正正放在贡品旁,“这个地方位置好,舒服着呢,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跟演奏似的,很动听,还有小鸟作伴,不会无聊,太奶奶,希望您在下面好好的。”
一滴眼泪终究忍不住落在石台上,林年芝抬头,露出一抹笑容,“太奶奶,我也会好好的,吃好,喝好,好好看电视,如果您想我,就来我的梦里看看我。”
祭拜完,三人沉默地下山。站在山脚下,林年芝回头,深深看了眼远方,似乎在那延绵不绝的林海中,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墓碑,她擦了擦眼睛,心中与太奶奶告别。
当天夜里,林年芝做了一个梦,梦见太奶奶在下面生活,不仅住新房子还自己开上小汽车,有许多漂亮的衣服鞋子,不管出门还是在家,一前一后都有一对小童子照顾,虽然这个梦境怪诞惊奇,但是林年芝还是愿意相信太奶奶在下面过得很好。
时间车辙滚滚向前,坐在车上的人也要继续前行。林年芝与宋陵终于在开学前来到北城。他们在北城大学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租房价格比林江市贵,好在能够安顿下来。
林年芝开始找工作,由于只有高中文凭,只能先干一些不看学历的工作,她去奶茶店打工,卖过衣服,晚上在大学城摆地摊……宋陵舍不得林年芝辛苦,课业不忙的时候会到出租房做饭打扫卫生,那段时间他的厨艺进步神速。
在大一的时候,宋陵告白,终于与心爱的林年芝在一起。
两人磕磕绊绊相互扶持过了两年,林年芝进入一个互联网公司,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公司发展前景好,林年芝也能够在节假日休息了,宋陵学习优异,一直领取奖学金,两小口在过日子的同时,还能存点小钱。
好像一切都在稳定发展,宋陵与林年芝都不是有野心的人,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他们喜欢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北城的大街小巷,他们幻想着有一天,会有积蓄在北城买房,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家。
这样的共同期许,另林年芝感到幸福快乐。
直到,宋陵提出离婚。
而那一年,她与宋陵结婚,还不满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