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长孙策斜靠在一床半新的福寿被上,准备跟钦天监的人讨论自己回到过去的事。
来人面白无须,身形瘦削,裹在大大的衣袍里,长孙策问道:“你做监正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
陈监副答道:“回陛下,臣乃钦天监监副陈季礼。陈监正算得今年雨水丰沛,已经提前去北郊观测星象了。”
“嗯。”长孙策表示首肯,“最近朕身上出现了一件怪事,你帮忙分析一下。”
“臣职责所在,陛下请讲。”陈季礼答道。
“朕一觉醒来,发现回到了十年前。”
陈季礼疑问地说:“臣愚钝,是回到了现在的十年前,也就是显德二十八年,还是未来的十年前,也就是现在?”
“元丰元年,朕从元丰十年回到了元丰元年。”长孙策答道。
陈季礼又问:“陛下是怎么回到十年前的呢?是否经过了什么通道?”
长孙策回忆说:“没有什么通道,睡了一觉就回到了十年前。梦里晃晃悠悠,醒来就是今天。”
陈季礼疑惑:“醒来前后是否是一具身体……臣是说,御体?”
“这是我十年前的身体,我的魂魄回到了我十年前的身体里面。”
“闻所未闻,臣从小跟家父学习,钦天监也从未有过这种记载。”陈季礼答道,“但民间确实流传有人能做‘预知梦’,梦里的事情最后发生在现实中。”
长孙策解释道:“不是预知梦,你面前的朕其实是十年前的朕。”
陈季礼思索一会,严肃地说道:“臣斗胆直言,陛下为什么以一个虚无的你,来度量现在的你呢?”
长孙策好奇:“此话怎讲?”
陈季礼正色道:“昔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但臣以为,蝴蝶就是蝴蝶,庄周就是庄周。睁开眼有一双翅膀要飞,即是蝴蝶;手中有卷《庄子》要写,便是庄周。人寄居在世界上,究竟是灵魂在世间漂流,还是身体在人间沉浮呢?万物不断变化,究竟以什么为度量呢?只有以‘我’来度量。”
“我听我看我思我想,我失我得我无我有,没有我,何谈他者?没有此刻,何谈未来过去?臣在梦中遨游九界,醒来仍是钦天监的监副;陛下灵魂遍历千秋,睁开眼依旧活在此时此刻。如何度量?此刻向前便是过去,向后便是未来,如今陛下为何认为,此刻的你不该是此刻的你呢?”
“臣愚钝,臣的面前只有此时此刻的陛下,不知道什么十年前的陛下。”
“哇哦。”长孙策有些失语了。
好耳熟的观点,好熟悉的身份,长孙策试探道:“……陈季礼?”
陈季礼抱手:“臣在。”
长孙策坐直了:“久仰大名。”
陈季礼:?
长孙策说道:“朕看过你的书,鸿篇巨著,发人深省,名副其实。”
陈季礼疑惑:“臣只有零星手稿随想,还没有写成书。”
“这不重要,”长孙策想起他写在钦天监做官如何消耗他的心神,折磨他的灵魂,接着说道:“你不是很讨厌子承父业,做钦天监的工作吗?”
陈季礼:。
长孙策叫进常顺:“常公公,传我的口谕,陈季礼不再担任钦天监监副,回去专心著书立说。”
见陈季礼一脸犹疑,长孙策又补充道:“月俸照领。”
陈季礼解颜而笑,带着疑惑和喜悦谢了恩,此刻他确实觉得有股强烈的使命感,将要写出一本鸿篇巨制。
“我有点累了,你回去吧。”长孙策说道。
“是。”陈季礼拱手退出养心殿。
“等等,你爹回来后让他来见我,”长孙策叫住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说得对,也没什么用,不用叫了。”
“臣告退。”陈季礼脚步轻快地走了。
长孙策靠在被子上,忍不住伸出手来端详,抚摸身旁的织物,床上的小桌,桌上的茶盏。
抿一口茶水,确实很真实,旁边的常顺也是活生生地站在那。
“常顺。”长孙策叫了一声。
“哎,”常公公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注意身体。”
常顺受宠若惊,笑了一下。
长孙策又说:“把冯史官叫回来吧。”
其实他刚刚要是在这也不错,记录下朕与陈季礼一次有意义的谈话,可惜后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常顺见他不语,会错了意,阿谀道:“陛下可赐那位史官姓‘刘’,这样就不怕叫错了。”
长孙策哭笑不得:“你啊。”
*
母女们还在马车里摇摇晃晃。
小钰:“所以十年后的你是死了吗?”
文萍瞪着梁怀珠。
梁怀珠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说了。”
梁怀珠又瞪回小钰。
小钰也举起三根手指,说道:“我发誓我也不说了。”
两人看着文萍。
文萍露出得逞的笑:“我发誓我也不说了。”
马车外的车夫:“你们都不说,那我也不说了。”
马:咴——咴——
梁怀珠:?
文萍:?
小钰笑道:“它说它也不说了。”
梁怀珠:?
文萍:?
中年男人又粗又扁的声音隔着布帘子传进来:“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外头有个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短暂的冷场后,梁怀珠接话道:“师傅也是憋了挺长时间了哈。”
“哈哈哈可不是么,我连‘驾’都不喊了,怕打扰你们,马都憋坏了。”车夫搭话道。
“还有多久到中州啊。”文萍问道。
车夫回头答道:“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还得再走一个时辰。还坐得住吗?”
三人交换了一个“完蛋了”的眼神,还得尬聊一个时辰。
梁怀珠在车里手舞足蹈,指指自己,又指指文萍,最后指向小钰,夸张又无声地说道:“按顺序,该你搭话了。”
小钰突然被点到,支支吾吾地说:“嗯……行……还有挺长时间呢,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会。”
文萍闭上了眼睛。
梁怀珠抱住了头。
帘子外传来车夫健谈的声音:“我能有什么累的,都是马累,马累了自己就不走了,这都有灵性。”
梁怀珠:“可不是嘛。”
车夫又问道:“在城门口放下你们行吗,你们是去袁府吗,那在城里边儿呢,去不了。”
文萍答道:“不去袁府,我们去走亲戚,离城门口就几条街,师傅送过我们去吧。”
“也行,”车夫很好说话,又说:“你们走完亲戚还上袁府吗?和袁府是亲家?”
小钰挠头:“还不知道呢。”
车夫说道:“你们小辈不懂。”
梁怀珠说:“可不是嘛。”
车夫又说道:“我跟你说,其实袁家现在也不行了。原来袁家为什么行呢,都是因为先皇看中他们家的…咳咳咳……”
梁怀珠接到:“老太爷。”
“对对,风呛了我一下,”车夫解释完,继续说道:“老太爷回乡这些年,看着风光,其实在朝廷里也后继无人。他们家的大老爷,年轻时就不是这块料,现在年纪上来了,不说了。他们家二老爷,好不容易做了个官,最后还那个什么……”
梁怀珠接到:“腿疾。”
“对嘛,瘸了嘛,”车夫惋惜道,“大老爷不成器,娶得低,后来老太爷发达了,二老爷娶的那个谁家……”
梁怀珠:“胡家。”
“胡家的千金大小姐,”车夫拍腿,“胡家现在是一飞冲天,可惜二老爷后来仕途不顺,就把人家耽误了。大老爷娶得低,也不高兴,兄弟就不睦。老太太就有点偏心那个谁……”
梁怀珠:“大儿子。”
“可不说呢,听说老太爷前两年得的那个什么病……”
梁怀珠:“中风。”
“他们兄弟俩去看都不碰面儿。老太爷虽然最后治回来了,身子也垮了。怕是他一走,袁家就得分家了。”车夫越说越兴奋,“你们这不都知道嘛,还说不是未来亲家,说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二老爷家。”梁怀珠瞄了一眼文萍,接话道。
“好,好啊,”车夫赞叹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啊。要说他们家谁还有点希望,就是这个袁少爷,听说人也好,名声好,有才气。趁着老太爷还健在,赶紧把亲事办了,不然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别让老人的事耽误年轻人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梁怀珠心想,你不知道,这个袁少爷哪都好,就是命不好,还没有老太爷活得长呢。
车夫又跟文萍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么,夫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文萍尬笑道:“哈哈,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车夫得意道:“我们赶车的,钉马掌修马毛的时候,凑一块说说,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这个世道,想知道点什么容易,想瞒点什么可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钰心想终于到我了,大声说道:“可不是嘛!”
文萍抢先问道:“师傅渴不渴啊,我们还有点水。”
“不渴不渴,你们喝。”车夫忙拒绝道。
“那我们吃点东西,坐车坐得都饿了。”文萍说道。
“行行。”车夫应和道。
于是文萍闭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车里很安静,小钰用气音问道:“不是吃东西吗?”
梁怀珠乐不可支,小声说道:“歇你的吧。”
*
养心殿中,为了回忆近期的政务,长孙策正在废寝忘食地看奏折。
看得入神,顺嘴吩咐道:“灵知,倒杯茶来,这杯凉了。”
常顺给皇帝换了杯茶。
半晌,长孙策看完了一摞奏折,伸了个懒腰道:“灵知,把这些拿回去吧,再换一些折子来。”
常顺心里嘀咕,又默默地去换了一批奏折。
临近晌午,长孙策看得头昏脑涨,用手揉按着眉心,吩咐道:“灵知,用膳吧。”
常顺忍不住问道:“陛下,‘灵芝’什么意思,是吩咐小厨房上药膳吗?”
长孙策说道:“灵知不是你的干儿子吗?你一共几个干儿子?”
常顺摸不着头脑:“俩,我大哥和二哥的儿子各过继给我一个。一个叫得风,一个叫得雨。”
长孙策:“宫里呢?”
“陛下明鉴,宫里一个也没有。咱只知道用心当差,别的一概没想过。”常顺阿谀道。
长孙策不由得笑了,指着他道:“你话不要说得太满。”
常顺摸不着头脑,陪笑了一下。
长孙策刚见到常顺时,还“惊喜”了一阵儿,等新鲜劲儿过去了,就怀念自己常用的人了。
“常公公,”长孙策亲切地说道,“搬个凳子过来。”
常顺搬了个圆凳,放在榻边。
长孙策:“坐。”
常顺受宠若惊,再三推辞着坐了。
“王灵知你没印象吗?”长孙策描述道,“皮肤很好,脾气也很好,说话很正经的一个小太监。”
常顺回想道:“没印象。如果真在宫里当差,那名册上应该有。就是灵芝的‘灵芝’吗?”
长孙策说道:“王灵知,灵魂的灵,知道的知。应该是四五年前入的宫。找到他就带到朕这里来。”
常顺这就要领命下去,长孙策叫住他:“坐,还有一件事。”
常顺又忐忑地坐下了。
“听说你在老家建了个五进的大宅子?”
常顺不由得想起立辩解:“……”
长孙策把他按回去:“朕就长话短说,你告老还乡吧。”
常顺心里一惊,蹭一下又站起来了:“陛下,这是奴才多年积蓄,加上先皇赏赐……”
“停,停,”长孙策打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操劳一辈子,按理说也到了该歇着的时候了。正好你管着内务府,给你自己发一笔钱,回去养老吧。”
“陛下……”
“行了行了,找到王灵知带到朕面前来,给自己发一笔钱,就这两件事,你都看着办就行。办完这两件事,就回老家享清福去吧。”
看皇帝心意已定,常顺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或者是急流勇退的兴奋,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应下了就要退下。
“等等。”长孙策又叫住了他。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常顺心又提了起来。
长孙策想到他前世的遭遇,笑道:“走之前找太医好好把把脉,这几年别死了,不然你的大宅子都让得风和得雨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