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封国师的诏书是当晚下的,朝是第二天一定要去上的。
用晚膳时赵曌听取秦朝雾的意见,不举行任何仪式,以免劳民伤财,下一道诏书就够了。
百姓自然不关心朝堂上的事,就连天下更迭在他们眼中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国师,说不定明天大晟就没了,谁还记得这个国师。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年后几乎家家户户都记挂着国师的好。
大晟的朝臣当然是会关心这个所谓的国师。他们都很好奇这国师是何方神圣,究其根本,在于大晟立国之初也有人建议立一位国师以达天听。赵曌断然拒绝,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不信鬼神。
国师本人倒端着平常心,以至于上早朝时差点迟到。
她坐着轮椅怀里抱着熟睡的东方羽就过来了,因为赵曌的吩咐,所以没有宫人侍卫敢拦她。
但今天的主角不是她,而是一位官阶不足以上朝的小仓吏。
小仓吏见事发也不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被压上来,她身姿挺拔如竹,在罪行被昭告之前,她畅快的笑了几声:
“陛下,今日无论怎样臣都是一死,但在死之前,臣要说,大晟实亡于臣人头落地之日。”
众大臣骇然,觉得她的口气实在过于狂妄。
赵曌端着威严,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她,启唇:“朕已知晓你犯下的罪行,可免你死罪,只是……”
她还没说完,仓吏大叫:“不,今日我定要以死明志,只是恳求陛下屈尊去看看外面的百姓。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那些家园尽毁,等不到赈灾粮只能易子而食的乞怜人。”
此言一出,心里有鬼的人,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赵曌轻飘飘扔出一道折子,一众大臣整齐划一的跪了下去。
全场只有秦朝雾坐着,小仓吏站着。
“怎么回事?”赵曌不怒自威。
没有人敢回答,口中只念叨着臣惶恐。他们不明白的是,昨日还传出病危消息的陛下,今日怎么如此中气十足,一点也没有要驾崩的意思。
“丞相,御史,你们说。”
两人对视一眼,丞相脱下官帽,跪在正中间道:“臣有罪,一罪,知黄河水患灾情而隐瞒不报。二罪,知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力施救。”
“臣亦是。”御史大夫大呼。
他们身后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将头埋得更低。
赵曌气急攻心,强忍怒气,质问道:“为什么?”
这一回没有人敢回答。
“丞相,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朕一向知道你的秉性,告诉朕,为什么隐瞒不报?”
丞相不语,只是一味磕头。
“因为陛下病重,若一个月前陛下得了消息,恐怕是活不到今日。且大晟没有继承人,若陛下出了什么事,难保天下不会重新崩裂。发生黄河水患的地区与天下悠悠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秦朝雾缓声剖析这些大臣的心理。
她一个个看过去,不得不说陛下还挺会用人。这些人中有正直善良的,也有奸诈狡猾的,但他们都能各司其职,基本没有出现过什么大乱子。
唯有这次的黄河水患问题,批了两次赈灾粮,但仍旧于事无补,人在天灾面前实在显得有些弱小。
“一个月前,一个月前。”赵曌苦涩的喃喃道。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语气难掩真挚的哽咽道:“朕有罪,是朕的错。现在灾情如何?”
秦朝雾双手递呈一道折子,“昨日来报,从丞相书房里借来的,相信丞相应该不会介意,反正都是要呈给陛下的。”
侍从接过,恭敬的拿给赵曌。
“水患难止,且有蔓延之势,若不阻止,青城,飞龙城,澧城恐将毁于一旦……七日前统计灾民百万不止,一月内死于洪水,粮荒,疫病的百姓多如牛毛……”赵曌越念下去越觉得痛心。
小仓吏难受的捂着心脏,有摇摇欲坠之势。
秦朝雾也是第一次听说情况这么严重,几天前,她得了一点消息,深知自己一个人救不了那么多人,才决意来当国师。
跪倒的大臣有些也在抹眼睛,不知是害怕被降罪,还是在为百姓感到悲痛。
“司空何在?都水监何在?治水良策可有商议出来?可有发放粮仓赈济灾民?若朕查不出来,你们还想瞒着朕到几时?”赵曌将折子扔到丞相面前,厉声大吼。
众臣惶恐,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陛下发这么大的火,根本没人敢回答。
赵曌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听旨,祁愿为都粮官,筹集粮草,押往灾区。国师为治水特使与朕亲赴灾区,赈抚灾民。”
“万万不可啊陛下。”丞相出声阻止,众臣跟着高呼。
“为何?”赵曌听出了他们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没有人敢回答,小仓吏就是刚刚赵曌说的祁愿。
她站出来铿锵有力的答道:“因为三天前出现了大面积疫病,他们已经放弃了救治,改成了封锁,禁止灾民流出,也不允许义士进入相救。两次赈灾粮,经过层层克扣,能到灾民手上的寥寥无几。”
她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正在流脓的黑色伤口,“臣这次回来,并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臣也并没有奢望能面见陛下,诉说灾情。臣心险恶,计划过让盛京城爆发疫病后,定然会有人能关注到黄河两岸的灾情。这是臣无计可施的下下策。”
祁愿在三日前便偷偷带人赶了回来,在各方义士的帮助下,将城北的粮食偷偷从城西运了出去。
这些粮食不能彻底解决灾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上面的人关心此事。人都是有贪欲的,唯有祸及己身,他们才会着急。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犹豫着要不要做疫病爆发的导火索。要不要牺牲一个城的百姓去救几个城的百姓。
走了很久,她有些许饿了,在汤饼铺坐下,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饼,这让她忍不住落泪。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她的眼泪越来越多。
许是她的异样惊动了旁人,有些好心人关心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她摇了摇头,只是说了一句太好吃了才会落泪。
众人笑着安慰她几句便散了。
结账时,汤饼铺老板笑着说她那碗已经有人替她付过了,觉得好吃可以常来。
这一插曲让她放弃了爆发疫病的计划,也让她遇到了微服私访的陛下,才有了今日这出戏。
刚刚还有些唯唯诺诺的大臣,此时竟团结一心,力阻陛下前往灾区。
丞相见陛下去意已决,便带着御史与几位大臣请罪。他们愿意同国师前往灾区,赈济灾民。
秦朝雾懒得看他们争辩,大手一挥,大殿正中间凭空出现一副画面,是黄河两岸的灾区情况。
片刻后,大殿一片死寂,所有人闭目,不忍回忆刚刚看到的画面。
秦朝雾紧紧皱着眉心,情况如此严重,他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争吵。她自己也没料到这么严重,只是在鬼市那里听到零星几句便猜测出来水患,才赶来京城。
祁愿呆呆的看着那副画面,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难道?她已经……不在了?
两方僵持,商议不出结果,秦朝雾抓起祁愿还有丞相几位大人就往黄河那边飞去。
因为除了她,其他人都是普通人,毫无修为,飞了十几里他们就不行了。秦朝雾觉得烦,将他们打晕装进法器里,行了一天的路程才赶到灾区外围,此时正下着蒙蒙细雨,混着冷风,冻得人瑟瑟发抖。
她抱着东方羽从天而降,还没靠近便被人拦住了。
小吏觉得她的气势很强大,便没有强硬赶人,而是苦口婆心的劝道:
“您是前来救治灾民的修士吧,我劝您还是回去吧,那些大宗门之前也有人来,但也是无能为力罢了,在天灾面前,人命显得太脆弱了。”
“司空呢?”她反问道。
“司空大人正在忙,没时间见人,他说了谁也不见,您请回吧。”
秦朝雾把法器里的人给弄出来。
祁愿从地上爬起来,心急的想闯进去。
丞相狼狈的扶住帽子,连忙道:“带我们去见你们司空大人。”
“我要去重灾区看一下,今晚回来之前,你们若商议不出一个好的决策,等着死吧。”她说完便想离开,被人抓住了袖子。
祁愿坚定的看着她,“带我一起,我比较了解里面的情况。”
秦朝雾毫无避讳的用魔气捎上她。
“那边。”祁愿心里焦急万分,没心情理会她是人是魔。
下方一片哀鸿遍野,到处都是悲戚的哭声。
“那边,下面。”
两个人站在泥泞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房屋,且越往里走,雨势越大。
祁愿快步往地势最高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处可以避雨的祠堂。因为感念先人,所以年年修缮,没成想却发挥出这种作用。
她推开门,里面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倒在地上哀嚎咳嗽的不计其数。
“平安,大家的情况怎么样?”
一个小女孩惊喜回头,扑了过来,强忍哽咽的回答:“小福和小寿不在了,大家的病越来越重,阿愿姐姐,你怎么样?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没事,茱萸姐姐呢?”
“姐姐,她,她。”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周围的人也忍不住抹起眼泪。
“怎么会,怎么会,她明明说过自己不会出事的,她可是修士,怎么会出事?不会的不会的……”祁愿跪倒在地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秦朝雾冷峻道。
东方羽伏在她肩头偷偷抹眼睛。
“又来一个送死的。”状似疯子的大爷嘲讽她。
大爷明面上嘴硬,实际上也是想劝她离开。他知道这些修士有飞天遁地的本事,留在这只会像他们一样染病死,或是被洪水淹没死。
“茱萸姑娘是个好人啊,一个月前还没发大水的时候,她就开始叫大家离开,可是没有人信她,还有人骂她赶她。后来发了水,她不计前嫌的救人,没日没夜的救人。只是那水来的太多太快,我们还没跑远就染了病,被那些官差老爷关了起来,让我们等死。”
“就这样子她还是没有离开,她明明可以离开的,她带来了那些专门治病救人的仙君,冒着危险到处给我们找药。”
“昨日她采药回来,明明已经很累了,但发了大水,又一直下雨,她怕水把这唯一的地方给冲塌,就一个人在外面用法力顶着。”
“后来天亮了,我们打开门,水没了,茱萸姑娘……也没了。”
想劝退她的大娘哭着诉说茱萸的事迹,所有人纷纷落泪,悲痛不已。
秦朝雾放下东方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找人。天快暗了,顺便再看看那水会不会再来。”
东方羽乖乖点头,跟她比划了一下注意安全。
秦朝雾出门时差点撞到人,那人震惊的愣在原地,想抓住她时,她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