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院离开的路上,梦灵有些心神不宁,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忘昭的话,从那些话中梦灵便可以猜出个大致。
种种过往,终究就集中在那几年,好像也就几年的时光,从遇见到生离死别,梦灵忽觉自己感情浅薄,那几年的时光竟就耗尽了自己一生的情意。
梦灵真的很想救出怀照的灵魂,可她不想让夜愿为忘昭的要求为难,仍有愧疚。
已至密林边缘,梦灵仰头看着天,瘴气来去之间现出密林外的光亮,梦灵自嘲:“梦灵啊,你是将死之人,怎能到了最后还要为难后辈呢?”
说罢,她看向夜愿,少年郎的英姿勃发就像当年的怀照一样,但是多了分贵气与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圣洁与疏离感。
而怀照,满眼是她的怀照则是穿过人群专程来寻她的人,不在天边,就在眼前,
梦灵不自觉低下了头,意识到,自己草草一生,未能成为最强大的守护者,也未能遵从内心最原始的冲动,斯人已逝,明明过往应当是既往不咎,可为何,越往后越放不下,越往后越为自己当初的冷漠后悔。
但是,提前唤醒下一位梦灵这件事梦灵并没有后悔,这样做既可以维持梦灵一族的强盛,免得因为自己神志不佳导致人间被魔界和邪灵觊觎,也可以在生命的最后还自己一个在与故人相见的机会。
“你不必为了帮我勉强答应忘昭的要求,无论何种结果都是天意,强求不得。”梦灵看着夜愿,话语坚定,却忍不住叹一句:“无论结果如何,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都可以接受。”
“大人请放心,答应他与否夜愿自会考量,不会勉强。”夜愿温和回道。
夜愿的客气并没有让梦灵心中的愧疚与为难减轻一些,只是她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来不及再考虑这些。
“愿儿……”梦灵犹豫着,“我有些问题想回去再问一下忘昭,你先去灵花树下等我,很快就好。”梦灵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没说明,可梦灵不知自己的眼神中早藏着能让夜愿一眼看透的情绪。
“好,大人有事可唤我过去。”夜愿微笑着回答。
“多谢。”梦灵回以微笑,便转身准备返回密林,梦灵回头瞥了一眼夜愿,见夜愿仍然微笑立于原地,目送梦灵进入密林。
夜愿年幼时,身上有着很强烈的天资傲气,婆婆为此有些担心,也曾向梦灵吐露过对夜愿的担忧与期望,如今夜愿遇事的冷静与温和,一言一行都是谦虚体贴,绝不让他人为难。
“婆婆,愿儿确实是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啊。”梦灵想着,一边收回眼神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梦灵再次来到木屋时,离歌正在给屋前的花草浇水,忘昭倾斜着身体抱臂靠在屋外看着离歌,发现身后来了人立即将之前脱下的皮毛套上,对离歌说:“离歌,你先进屋。”
“哦,好。”离歌发现有人靠近,识趣地进了屋。
“几番打扰,望阁下勿恼,我有事请教。”梦灵提高了声音。
“哦?说吧,乐意效劳。”忘昭笑着回答,言语透着轻松戏笑的意味。
梦灵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问:“忘昭,是否有什么方法,让我有机会能与怀照再见一面。”
“你独自回来一趟就为了问这个?直接问夜愿不就知道了吗?”
“夜愿是木灵阁阁主,不能掺和这种事。”
“那我便可以?”忘昭的语气有些怒意,他讨厌梦灵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夜愿是高高在上的木灵阁阁主,而自己就是可以被随意处置的人。
“你我都是没有轮回的人,你能懂我的心情的。”
梦灵近乎祈求,只是这样一句话也戳到了忘昭的痛处,忘昭不是自然而生,自然也没有轮回,甚至,他连自己能活多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都不知道,也因此,即使好不容易有了陪伴,他也要将离歌送走。
“没有。”忘昭答的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顾忌梦灵的情绪。
“他还没有入轮回,轮回之间一定有办法让我再见他一次的!”梦灵崩溃地说。
“难道你想入轮回?梦灵,你该清醒些,你想想,你连名字都没有,若真要入轮回,见了孟婆,你该以什么名字和身份过奈何桥?梦灵是族称,孟婆可不傻!”
“你是读了木牌里的信息才这样的吗?你们身份相差太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只能是遗憾。”忘昭见梦灵失心狼狈的模样,不免有些同病相怜的凄凉感,语气听着平淡,却温和了许多,接着说:“上一任梦灵是个极其潇洒果断的人,你应该能在记忆里读到她的一生,她也曾与人类有过交集,但最后也是悲剧收场、孤身一人,大灵的生命都是漫长且孤独的,我们都是一样,谁都不会例外。”
“你的年岁还长,别想着去陪已经死掉的人,人间万象,更好的景色在前路。”
忘昭继续劝到,就像那时他才苏醒的时候,上一任梦灵邀他说到:“人间万象,一直待在密林里多无趣啊,为何不出去看看?”忘昭出不去,所以那时的梦灵独自一人出去冒险,与志同道合的人类结识却又分道扬镳,经历过失望,却仍旧一往无前,直到最后牺牲。
除非与外界保持永久的隔绝,一旦与心相交,情感的变化就是免不了的。
梦灵并没有告诉忘昭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忘昭是在真心劝告自己,遇见怀照之前,梦灵满心都是这人间太平,与怀照相处时也多是怀照单方面的主动,直到最后一次见到怀照,见到怀照在自己怀中闭上双眼,成为城墙边再也离不开的傀儡,在无数次注视着那傀儡后,梦灵才深刻意识到,怀照早已脱离了苍生的范畴,成为了她生命中独立存在的人。
可是,无论人间如何热闹,只会爱着梦灵的是怀照,一直绕着城墙走却走不出去、痴痴地望着灵花树的方向的是怀照,梦灵经过时偶尔会停下脚步望向梦灵的也是怀照,即使灵魂越来越微弱也在寻找着梦灵,陪伴了梦灵那么久从未离开过的人,一直都是怀照啊……
生命走到尽头,最放不下的竟是自己当时那么确信可以抛弃的东西,即使是必然的遗憾,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心中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梦灵强忍着泪水道了谢,匆匆道别准备离开。
“梦灵,尚有一法,你将怀照的木牌给我试试。”
梦灵一脸疑惑,半信半疑将木牌木牌递出去,忘昭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又还给梦灵。
“我算六界之外,你拿着这个,说不定可以混到冥界,到时候直接毁掉木牌就行了,细节总不用我教你了吧。”
“不用。多谢,日后应该很难再见了,你也多多保重。”
忘昭为这莫名其妙的煽情感到一丝不知所措,只道一句:“求人帮完了忙就急着道别了?那你以后守好边界,别让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邪灵扰我清净。”
“好啊,自当尽力。”梦灵一笑,忘昭却不知梦灵是真的在道别。
忘昭看着梦灵的背影,那个背影看起来甚是寂寞,却又翻涌着一股强大的生命力。
“忘昭!你是不是又偷偷吓唬别人了?”
离歌偷偷往外望的时候正好看见梦灵落泪,等梦灵离开后便跑出来向忘昭询问。
“我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可不想管。”忘昭往屋外走了几步,坐在了蒲团上。
“我都看到那个人哭啦!”
“那是他们自己的原因,与我无关,倒是你,又在偷听,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让你待在屋里的时候你就别出来吗,万一碰上居心叵测的人怎么办?”忘昭故意提高音量,却并不带着怒意,忘昭知道即使这样也能震慑住离歌,屡试不爽。
“我……我知道,我只是偷偷看了一眼,正好就看到了,后面没看了。”离歌皱着眉嘟嘟囔囔地说。
“知错就行,过来吧。”忘昭走到蒲团边坐下,得意地拍了拍一旁的蒲团,示意离歌也坐下。
“花还没浇完呢,我等会再过去。”离歌又重新去拿水壶。
忘昭回头看着离歌,一如往常,离歌将水顺着茎叶慢慢倒下。
“若是夜愿答应了,离歌很快就得走,离歌会以一个新的身份继续生活,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只是,无论如何离歌都必须离开,不然按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我哪天撑不住了,这片密林会要了离歌的命。”
忘昭想着,虽有不舍,可忘昭知道这会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天色渐晚,梦灵回到了灵花树下。
夜愿正站在树下,抱着竹笛抬头望着灵花树,花瓣飘落得越来越快,似梦似幻,灵花树上的花却似乎没有减少。
“梦灵大人,您的时间似乎不多了。”夜愿转头说到。
“是啊。”梦灵感叹着,再漫长的岁月,到了生命的尽头,竟还是觉得只像是一场或好或坏梦境,被人打扰后到了该醒的时候而已。
“那场战斗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婆婆也许还活着,只是出于难言之隐才不能现身,你别太担心了,顺其自然,愿儿,亦秋也已经嫁人了,既然现在顾策能先代你管理木灵阁,你可以趁此机会休息一阵子。”
夜愿只是笑着应了应,没有作答。
夜愿当然记得,记忆里清水岸大军来袭,婆婆率人抵抗,自己与顾策受命先去协助木灵阁的子民躲到安全的地方,阿姐也在后方为受伤的人治疗,待夜愿处理的差不多了赶回去帮忙,众人奋力击退敌人,却发现婆婆不见了,婆婆说过,木灵阁不可一日无主,如若她出现任何意外,夜愿必须马上继任,也是从那天起,夜愿成为了木灵阁的新阁主。
“你等等我,几年前,我得了一坛酒,是北边来的尘世清,我将它埋在这里,那酒啊,我曾经喝过,是好酒,不醉人的,我喝酒是为了醉后睡个好觉,近些年却越发睡不着了,怕浪费了好酒,就将它埋在树下,今日就将它送给你吧。”
梦灵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用手去刨开树下的泥土,久未见酒,梦灵加快了手边的速度,状态看起来有些疯狂。
“大人!您怎么了?”夜愿赶紧抓住梦灵的手腕,将其一把拉起。
“愿儿,我来不及了,你一定要帮我救出怀照,送他入轮回。”夜愿大惊,却见梦灵的身体慢慢化为花瓣,向怀照在的地方散去。
怀照抬头,借着月光望见满天的花瓣,仿佛透过散乱的花瓣看见了梦灵驻足而立。
“夜愿,抱歉了。”说罢,梦灵趁形体未完全破碎,拿出怀照的木牌捏碎,血刚沾上木牌,梦灵的身体就完全化作了花瓣。
夜愿来不及去细思抱歉二字的含义,赶紧将灵力送到远处的怀照体内,另一边,沾着梦灵鲜血的木牌碎裂后,怀照突然发狂般地撞击着那看不清的结界,一次又一次,试图挣脱出去,随着夜愿灵力不不断深入,终是冲破了结界,魂魄也无损伤。
怀照一跃奔向梦灵,触碰到花瓣的那一刻,怀照的身形也随花瓣散去了。
“应该是赶上了,那就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夜愿松了口气:“只是这事与忘昭无关,梦灵为何要特意引导我与忘昭接触呢?”
花瓣不断落在头顶,夜愿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他望着灵花树,此刻灵花树的花瓣是真的落下了,像雨水般,接连飘落,迅而急。
“算了,今夜就先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夜愿缓缓坐下,靠在树旁,瞥见了梦灵挖出的洞,实在看着不顺心,便捡了几支树枝想将土重新埋好。
树枝落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下行的路,夜愿顺着往下挖了一会,果然是一坛酒。
“尘世清?”夜愿看着坛身,“可惜了,你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那……你便送送她吧。”
说罢,夜愿将酒倒在了灵花树下,又把酒坛放回挖的坑里,将土重新填好,靠着树坐下。
夜愿说不上喜欢喝酒,但是那酒的气味确实算得上香醇浓厚,与木灵阁里醉春的清雅不同,倒是味美得有些醉人,散在了风中。
灵花树的花瓣还在飘落,剩的也已经不多了,等灵花树上的花再次开满,新的梦灵就会诞生,这个过程很快,几乎是连续的。
“梦灵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入轮回,她们很难被特别地记忆,但梦灵一族会永远存在,被人们铭记。”这是夜愿曾在典籍上读到的,如今这话又萦绕在夜愿在脑海间。
或许,这位刚刚消逝的梦灵现在已经只能被称为上一任梦灵了。
此次出行为了不惹人注意,夜愿特意穿了一身普通的白衣,虽仍有着金边贵气,但是比他在木灵阁穿的华服轻便多了,夜愿看着手上沾到的泥污,又抖了抖脚,见脚边也沾上了许多,对自己打趣道:“这可不行啊,明天还要去密林接人,待会得去城内找家客栈清洗一下。”
夜愿又抬眼看向灵花树,对灵花树道:“别急,我清理过衣物就回来。”
说罢,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