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严氏竟然破天荒地在十五以外的日子,来给何老太太请安了。
她每回来都不憋好屁,何老太太蹙着老花的眉毛,将云湄打发出去,自己则挨到了西窗下的罗汉床上,对着开到窗边的一株西府海棠,百无聊赖地择它的片叶玩儿,严氏跟在后头絮絮,她也不知听没听清。
云湄叠手退出去,虽则暂且是轻快了,但她一贯眼里有活儿,适才按老太太那个摘法儿,那一簇花儿是活不成的,没得损了窗景,折了老太太往后西窗下赏花的兴致。
就是这些比赵嬷嬷还要观场的细枝末节,才让她脚跟儿站得稳当。
云湄叫来花房的管事,让对方写了个如何保全、抚育的方子,尔后一面阅读,一面坐在廊庑下吃晨食。
正读到管事所写的,可以将摘下来的花儿放在盆栽里置景时,便听正房里头乍然一声爆喝:“馊烂了的点子,像什么话!真是乱嗙!”
何老太太虽然难伺候,但其实鲜少如这般大呼大喝的。倒不是没那个脾气,只是知晓自己不再年轻,为着身子,多少收敛了点儿。
上回,还是云湄当年做浣衣丫鬟的时候,有个同事此事的毛丫头,为图省力,私自把何老太太赴宴要用的华丽衣物晾在了堂里的炭火上,自个儿睡懒觉去了,结果将娇贵的料子给燎得变了色,被何老太太叫去跟前一顿呲打,彼时,人人噤若寒蝉。
像这般飏声训人,当真是好久没听见了。
这斜刺里闯出来的一声,唬得云湄连嘴里的糕饼都忘了嚼。将将反应过来,便又听见了何老太太怒斥的声音:“不成,决计不成。这要是被发觉,咱们老宋家的脸算是丢尽了!你是去结亲,还是去结仇呢?”
今日天儿还早着,何老太太刚用完早膳,廊下灯火还得再剪一次芯儿,才能捱到天亮。醉冰拿着一柄小巧的夹剪,正等着采儿搭梯子取灯,这会儿似乎也是听到了几分动静,回身望过来,兴兴头头地拿八卦的眼神询问云湄。采儿见她们往来,也顿住了手脚,张着耳朵往这边儿探听。
云湄冲醉冰摇摇头。毕竟她也没听得多真切。
里头的严氏满以为自己献上了个绝妙的好主意,一大早巴巴地就来当军师了,结果呢,被毫不留情地臊了个老大的红脸。
她双唇翕动,站在原地嗫嚅半晌,还是不服气地说:“那老太太试看罢,二姐儿的婚事,我可听闻今阳许家也派了人来闹喜的,至时候情姐儿不出面,岂不是惹人家怀疑?这回情姐儿可是勉强也勉强出席不得了,都坐上轮椅了,外人一瞧就露馅儿。”
何老太太道:“就说染了风寒,不愿一传十、十传百便是了,有那么难搪塞?”
严氏绞着帕子说:“这理由都用过多少回了,再不能拿出来了,一次两次三次的,人家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压根儿不是好糊弄的……”
这下,何老太太也愁了眉。
何老太太嘴上如此说,其实心里何尝不觉得棘手呢?她碾着指腹的花汁儿,沉默良晌,竟也不同严氏一言不合便红眉毛绿眼睛了,长长叹了一声后,亦不乏愁苦地道:“今阳处于京畿之地,离咱们这儿也不近呐,他们许家没头没脑地来闹什么喜呢,又不顺路。”
“不是打今阳来,就在咱们本州!儿媳也是从家信上听我二舅说的,说是他底下来了个负责盐粮的同知,是个宋才潘面的年轻人,我二舅看上他了,想招为女婿,便借机请他吃酒,一番打探,嚯,老太太猜怎么着,人家来自今阳许家,又是簪缨又是有爵的,而且已经有了正头娘子,乃是京城的郡主,这下我二舅可是高攀不上了。”严氏滔滔不绝地道,“那郎子说自己行四,想来是同情姐儿有婚约的许七公子的堂兄。而且听我二舅说,许四郎当时上任,可是那许七亲自来送的——老太太瞧瞧,这俩人儿多亲近呐,或恐二姐儿出阁那日,他一瞧见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即刻便去信知会他的七弟了。”
何老太太不欲危言耸听,只说:“人家州府里的官老爷公务繁冗,又掌着盐粮一事,镇日里定是忙翻了天儿,哪儿来的空当,管咱们这通闲篇?”
“自家兄弟的终身大事,这哪里是闲篇呢?”严氏还是不放心,兀自说道,“且说,咱们宋家历来交好的,都是许氏的大房二房,他一个许家三房的儿郎,小时候年啊节的,也从没见同咱家往来过,怎的这回突然就要来闹喜了?祉姐儿出阁算的那黄道吉日,瞧着也不是庙堂休沐之日啊……”
严氏愈说,愈是把自己骇得心惊肉跳的,赶忙捏紧了帕子,围在何老太太身边来来去去地踱步,嘴里念叨着:“天爷呀,真是越猜越不对头了……他们许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正好借家里儿郎在这头上值,专程来打探呢?”
她脚下不停,何老太太简直要把她看出了残影儿,半晌头疼地道:“好了!你下去吧,照顾好情姐儿,这事儿,有我老婆子来想办法,你就别胡掺和了。”
严氏尤不放心,嘟囔着:“这怎么是胡掺和呢?连我儿子都能将两人给认错,他可是见天一下学就围着他阿姐转的,连他也——”
何老太太听得脑瓜嗡嗡地响,耳畔千万只蜂鸣似的,不耐地打断说:“好了好了,说了让你退下,这不是还有日子呢吗?急哄哄的。”
赵嬷嬷见状,比手赶人了。
严氏退下之前,垂死挣扎了句:“横竖这场昏礼也是个上好的机会,这关头,先锻炼那婢子瞒过自家人,我瞧往后便也不用愁了,反正情姐儿在自家人跟前都鲜少露面,外人更是不了解她的脾性。”
何老太太眉毛打了死结似的。
严氏见她始终不采纳,则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堂里终归是静下来,何老太太撑着头坐在圈椅里,连气儿都喘不匀。赵嬷嬷要给她按摩,何老太太却格开了她的手,说:“让湄儿来。”
赵嬷嬷便打发适才在跟前奉茶的小丫头去请人,何老太太一面揉着眉心,一面又问:“情姐儿近来怎么样了?”
顿了顿,补了句:“说实话,别哄我老婆子。”
赵嬷嬷只好实话实说:“昨儿个不知怎的了,一整夜睡不着,连夜派她身边那个小厮过来拿了一剂重药。”
何老太太睁开眼,“她的腿,能在祉姐儿成亲那日站起来么?”
赵嬷嬷沉默少顷,磕巴道:“那怕是……怕是不能的。”
何老太太愁啊,声调都拉长了:“怎么话儿说的,早前不是好好的么,多俏皮的一个小姑娘,能跑能跳还能扑蜻蜓的,小时候捉萤火虫装了满罐子,还兴兴头头地捧给我看呢。长大了,怎的越病越回去了,又得叫人推着走了。”
赵嬷嬷想了想,不知有些话该不该说,说得不够分寸,没得变成她一个奴仆,挑拨起主子婆媳俩了。
思来想去,为着三姑娘好,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我听闻啊,昨夜三姑娘是特意出来同二姑娘说些体己话、给二姑娘添妆,结果被她娘给揪回去了。满怡屿上闹了一夜,守湖的老船夫还说,传出了摔东西的动静。”
“她娘那也是担忧呗。她亲娘都不算珍惜她,府里还有谁能带?强行养在我膝下,那严氏怕是要将天都给闹翻喽,我可没那个心力应付她了。”何老太太却不以为意,说,“这个儿媳是荒诞了些,但对自己生的三姐儿还是没话说的,这不是府上有目共睹的吗?她为了疼女儿,连儿子都疏忽了呢,闹得老被夫子给留堂,每每结课,都是脸上最不光彩的那个,可是这么多年仍旧没改,说明心念真真儿都分给女儿了,再腾不出空当。”
赵嬷嬷听得欲言又止,终归是住了嘴。
恰巧云湄进来,赵嬷嬷便没再继续这个话头了。
老太太愁闷之下瞧见云湄,玲珑的一个人儿,安静叠手站着,通身沐浴在绚烂日光里,纤细的碎发都纤毫毕现,脸蛋儿粉扑扑的,说不尽的秀巧温顺,真是让人怎么瞧怎么喜欢。
何老太太回嗔作喜,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儿前来。又探手执起她的,难得放柔了语气,哄道:“这些日子严氏来得勤,倒是委屈你了,回回都被打发出去避嫌。外头的风紧着吧?瞧这小手冰凉的,也不说去偏房歇歇,赶着吹冷风。”
云湄笑笑,把长袖里兜着的方子拿出来,温和地说:“早上我跟花房的张管事研究怎么养花儿呢,眼瞧着快转时令了,老祖宗院儿里这些奇葩名草的,都得应景儿地换上一遭,瞧着才漂亮称心不是,心情都会跟着畅快。”
何老太太笑得眼尾的纹路都愈加深刻了,偏过脸对赵嬷嬷说:“你且打量她,多仔细的一个人儿?就说我院子里离不了她吧,当真是眼耳口鼻,每一处的舒坦风光,都有她的伶俐手笔。”
云湄垂下脑袋,笑得赧然,颊边显出一对儿浅浅的梨涡来。
何老太太发现她衣袂里,还露出了一丝儿红色来,话赶话地问:“那是什么?”
“哦,这是二姑娘出阁那日,一些琐碎活计、物件的安排,先头一个个请师傅订做的,而今都毕工了。”云湄捏着边儿,将那册子拽出来,以指尖一项一项点过去,细声汇报道,“这些红缨红纸,压钱箱,却扇礼所用的团扇,篦头的喜梳,龙凤剪子,绣花鞋等,都是在顶好的铺子里分别定制的,我适才喊人在一一盘账呢,约莫都弄妥了,老祖宗只等着那日享热闹吧!”
何老太太自是满口夸赞,但话都说到这儿了,想起严氏临走前的最后一句提议,不由将目光调转到云湄的侧脸上,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嘴里也欲言又止的,话头只差溜出舌尖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