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雅阁的小径里,采儿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踏着石子路慢慢悠悠地走着,掌心里捧着托盘,其上堆垒着各色茶食,是采儿预备同安坐在雅阁里的郡主婢女套近乎用的。
眼下的采儿呈现出了一种手拿把掐的架势,也不着急忙慌得跟没头苍蝇似的了。她心里头可安稳着,毕竟捏住了人家惊天的小辫儿,还有什么可慌的。
把云湄拉下马,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可就是她了。以往斗不过春窈,那是人家老奸巨猾,云湄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又算个什么玩应儿。
采儿这么想着,不由嘻嘻笑起来,都说得胜的猫儿欢似虎,这不就被她标准诠释了。
正沉浸在天大的欣悦里,后头倏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采儿笑容微僵,不耐烦地掉过头,将要开口叱骂,不期然看见什么,双目登时瞪若铜铃,已然滚到了舌尖上的惊叫,也被及时地掐回了喉咙眼儿里,尔后便是一番有气无力的挣扎,最终通身绵软地贴着墙根儿滑下来,再无声息。
来人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单手垂下来,五指仍旧维持着掐人脖颈的弧度,恍如狰狞的鹰爪。
此人轻笑一声,拂袖离去,淡然的声息散落在风里:“真是太自诩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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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火烧云红殷殷的,那万道霞光弥散出来,映得满世界都跟发了烧似的。
宋府的晚辈们都跟着宋浸祉的喜轿往亲家那厢凑热闹去了,何老太太留在家里镇宅,充作宋浸情的云湄则同大太太严氏一块儿,安排下人们收拾凌乱的残羹冷炙,洒扫厅堂、物归原处。
严氏对云湄,自然是没什么好脸子的,两下里遇见了,跟瞧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尔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便侧身往别处踱步,指挥小厮抬桌子去了。
严氏的态度,对于云湄来说,实在是不伤脾胃。只要何老太太看重她便是了,其他人都不要紧。往务实了说,她纵是凑到严氏跟前伏小做低地讨好,也不会见人家从指缝里漏出几个子儿来犒赏她,那去管她作甚。
是以,这一隅事毕,云湄便避人耳目地抄着小路回深德院了,没舍脸子挨到严氏跟前去讨她的好。
何老太太特意给她辟了块儿安静的地方,门上守着知根底的人儿,见了如此扮相的云湄,也不多惊讶,待得她推门进去了,还不忘左右张望着替她掩护、兜底。
前头还端得住,一掩上门,云湄像是立时被抽走了脊梁骨,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想抬手倒茶,却身子一歪,无力地撑在了桌边。
云湄缓了会子,从洗漱架上取了巾子擦拭鬓边的冷汗,动作间大觉通身滞涩,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里衣早都湿透了。
她是一时见钱眼红了,回过味儿来,才发觉贪财贪财,首先得有那个心力去贪。那又怎么办呢,原先只想着过有三有俩的日子,而今是一把扎进钱仓里头出不来了,不捞一把大的,怕是不会安心告老还乡,不然就是下一个春窈,浅浅一层压箱银子,就打发了。
都已经上路了,既这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湄自个儿拆掉发髻、卸了严妆,舒舒服服地往湢室里头泡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旁边儿的桃花纸上映出两道的影子,赵嬷嬷叩了叩窗框,悄声问她睡下没有。
云湄赶忙把何老太太跟赵嬷嬷一块儿迎进来,何老太太挥手让她忙自己的,云湄便坐在绣墩上,一面擦着发尾,一面眼神询问来意。
何老太太问:“今儿我是被那群许久不见的老太婆给缠住了,外头的贵妇们总得有人招待的,严氏那不成器的忙不过来,只能喊你过去。怎么样儿呀,见着人没?”
云湄让她放宽心,“老祖宗且安帖着吧,鸣阳郡主约我日后去崇山灵寺上香呢。”
何老太太一抚掌,笑道:“不错,都相约着踏青了。横竖往后要做妯娌的,婚前来往多些,提前晓得些许家的情况也好。”
云湄道:“郡主是个极好相与的,试探我身上好不好,那都是毫不拐弯抹角的。旁的妯娌便不清楚了。后来郡主吃了点果酒,人瞧着是醉了,同我吐露,大房有个搅天闹地的续弦妇……那许七郎,是大房的孩子吗?”
何老太太蹙了眉:“是啊。”
云湄知道她这是在担忧宋浸情往后的境况,但她自个儿也不敢打包票,能提前替三姑娘扫平这些关系,只说:“我去了,会日日记载所见所遇的,再定期随家信寄回来,这厢也有个准备。倘或问起来,我便说爱好写日记,料他们也没话儿说,这样私密的东西,这般有礼有节的人家,应当也不会乱翻我的。”
何老太太这才恢复了点儿笑模样。她清楚,云湄今儿半点差池都没出,如若有,自己白日就能感受到风吹草动了。偏过脸来打量云湄,小姑娘莞然拿玉篦梳着如瀑的长发,虽则年纪轻,自有一派娴静沉稳的气质,往那儿一坐,人被落地灯映着,朦胧成画儿。虽然那珺山仙师有推骨换脸之术,此替嫁之事不是非得云湄才行,可换做旁人,哪有云湄这样的衷心和稳当呢?这种私密的事儿,还是贴着心的、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才好。
“等你同郡主踏完青,我便开始同许家联系,敲定婚期,我这厢给你挑几个心腹,陪你去我族兄那儿,收拾收拾预备待嫁了。”何老太太心里头一舒称,人便也阔气起来,冲云湄道,“你过来,让我老婆子瞧瞧,日后你自个儿要嫁人了,得给你打什么样式的头面,才更漂亮。”
宋浸情的嫁妆是属于她自己的,云湄李代桃僵,自然不能霸占,至时候在许家周转打点,用了什么、动了什么,都得一一往宋府报备,就像官员公办,得向朝廷求拨库银,每一笔的流水都花在监管下,大受掣肘。
但何老太太当下这番话,明显是要单独给云湄置办些家伙什了,这便是开始一步步正经给她添置私人财产了。何老太太不是个傻子,再看重云湄,也是做一步衡量一步,今儿云湄做得不错,老太太才跟她开了这个口子。
云湄想,这岂不是意味着,往后如若做得好了,大把的玩意儿,等着她俯拾仰取?
当然,前提是按着宋府这边期待的来。虽然来路可以想见诸般艰险,但眼下听了何老太太这番话,云湄只觉得通身都充满了勃发的干劲儿。
关键时刻,云湄自然不会推拒,毕竟当日事,当日结嘛,当场便同何老太太撒娇卖嗔地说合起来。
只是,商量到末了,云湄忽而想起一回事来,问何老太太:“我记得托您老的福,我表哥也在何大儒家中寄居着呢……”
何老太太也沉思着摸摸膝盖,道:“你同你表哥也许多年没见了吧?书信上又没有互通过画像,慌张什么。今儿个你都能把那些族亲给蒙混过去,欺瞒一个一年才难得见上两面的表哥,想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彼时她敢卖云湄这个人情,便预想到了这一层,这都不是事儿。
云湄迟疑着点点头。再亲密也只是信上的往来,又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应当无碍的。
何老太太道:“赶明儿我把那珺山仙师喊来,给你调整一下细微之处。”说着,握住云湄的手,哄慰道,“你想要的那头面的样式,我都记下了。这推骨之术,我同那仙师交代了,尽量让你少受些罪,你别怵,啊。你点的那些痣、还有推的这几处骨,往后都能复原的,放心,对得起你祖宗。”
云湄虽然同宋浸情生得极为相似,但只要有心人将她们近距离两相对比留意,因着不是同一个娘胎、没有同样的成长经历,所以,微末之处还是有些许不同。
譬如云湄的鼻骨弧度温婉,宋浸情却俏皮地稍弯微翘;云湄眼眶勾勒得流畅温和,宋浸情却眼尾下垂,显出几许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无辜来;云湄的右额处留有少时被暴力殴打而产生的难以愈合的坑洼痕迹,宋浸情却肌肤嫩滑,毫无破损之处。
云湄乖乖说好,这些地方自然是愈周到愈妙,日后她也好敞开了施为,所以她很是配合。
想了想,云湄又道:“郡主说,踏青那日,她夫君会在附近的绩叶原上,与同僚和几个弟弟一块儿跑马郊游,听她的意思,许七郎似乎也在,或许是在本地公干或是探亲罢。到时候,只要我全须全尾地站在那许七郎跟前,给他本人吃一颗定心丸,想来这桩联姻,两家都没什么顾虑了。”
何老太太自是鼓励不迭,“你便松弛些,不必紧缩缩地捏一把汗,横竖他同情姐儿的全部交际,也就是不记事的年纪的一点子往来,过去多少光阴了都,两下里恐怕都忘干净了,没甚影响的。”
云湄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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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过得紧锣密鼓,转过两天,云湄由珺山仙师推完骨,便是何老太太给云湄挑选陪嫁心腹的日子。老人家也吩咐云湄去跟前帮着掌眼,或是看看哪个合她的眼缘。
原说陪嫁是满怡屿那头出,但何老太太厌烦严氏借着这由头有心指派人来掣肘云湄,便严词拒绝了。
严氏只好作罢,横竖宋浸情身旁除了阿愿,没什么从小到大很是亲近的、舍不开的,都被她这个老娘一茬茬给换了,到时候宋浸情接替去许家生活,身旁伺候的人换成何老太太选给云湄的,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毕竟对于宋浸情来说,这是常态。
只是这个阿愿呢,最近宋大爷提过,他同宋三太亲密,宋三又不习惯他不在身侧伺候,干脆阉了,一了百了,也不用操心些有的没的。严氏却显见地踯躅了,毕竟女儿的丈夫先行被人享用,自己身旁的小白脸又一朝鸡飞蛋打,严氏怕女儿会想不开,旋即婉言推拒了。
严氏心里头还抗拒这个丈夫呢,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玩意儿,一回来就哪吒闹海,真是烦人,赶忙寻了由头把他遣去姨娘那里,省得戳在跟儿前烂点子不断,闹得她和宋浸情俱是厌烦。
严氏那头的小九九,云湄浑不在乎。这日她早早起身,坐在芙蓉花镜前,由婢女们侍奉着上妆。为着替嫁,宋浸情再不踏出满怡屿,眼下她便是伺候在老太太身旁尽孝的宋三姑娘,没人敢置喙一二,甚至还可以呼奴唤婢,过滋润日子。
她满脑子装着今日的挑选陪嫁之事,午后还要跟鸣阳郡主踩着春天的尾儿巴去踏青,到时候或恐要应付许家的几位郎子,兴许白日凑在一块儿投壶骑马,又兴许是晚边儿一同下馆子,她得做好准备。
围侍的丫鬟问她梳什么发髻,云湄应得随意,“梳个灵俏点儿的,郡主喜欢这种款儿。”
后知后觉说了什么,她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真是讨好人习惯了,顺口就来。
就是这梳头的当口,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云湄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好事儿,打发正挨在窗沿擦拭灰尘的丫鬟探头看一眼。
那丫鬟早都满心装着好奇了,得了准令儿,赶忙把脑袋从撑起的支摘窗下探出去,可惜只迷迷糊糊地灌了满耳朵压根听不清的只言片语,干脆缩回了身子,脱缰的马儿似的,跑出去跟着人流探看。
半晌后,这丫鬟拖着步子迈过门槛儿,脸上却定格着讶然的神色,整个人如遭雷亟,仿佛适才见过什么极其悚人的吊诡画面。
云湄奇怪地问她:“到底什么事儿呀?”
那丫鬟陡然听到垂问,扭着身子哆嗦两下,把自己从混乱的思绪里摘出来,磕磕巴巴地答道:“死、死人了——井里,人脸,泡发了,面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