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筑拿纸巾处理掉了裤子上的固体食物,但汤汁没法弄干净,已经透过布料黏在腿上,只能暂且忍着。好在把外袍放下后尚能遮住,不至于太过尴尬违礼。
他站在门边等着凌霜儿,后者正在检查陈磊叮嘱她出门必得带好的东西:门禁卡、钥匙、现金,放在一方手帕里细心包好。
“王爷,走吧。”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愧意,态度总算恭敬端正了些。
陈磊给他们安排的宿舍偏居郊区,不过旁边就有地铁,可以直达远洋大厦所在的市区。虽然今天并非周末,从地铁站里仍是源源不断地涌出许多年轻人,结伴奔着不远处一座会展中心而去。
凌霜儿跟在宁筑后面,讶异住了,好盛大的场面!
上一回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人,还是镇里正月十五办的元宵庙会。附近几个乡村的民众大约是倾巢而出,人多得像沸腾的水,在小小几条街道上汨汨滚动,里面还混着赶牛骑马的、贩鸡卖鸭的,连累整个镇子都裹在复杂难闻的气味里。
眼下的状况可不一样。人虽多,并不乱、不吵、不臭,反而是言笑晏晏,香气飘飘。
“牌子上写的啥呀?”凌霜儿愣头愣脑地问,她注意到路上每隔一段就设着路牌,只是个矮瞧不见上面的字。
“‘漫展方向向前’。漫展?是什么。”宁筑随口念着,对这几个字的组合是一头雾水。
凌霜儿也没有概念。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人们绮丽奇特的装扮上了,大家这是穿的啥?
好好看!好多好多仙女儿!还有好多......奇形怪状的妖怪神魔?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个不停,别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看。
终于有位足够社牛的女生,扮得像位女帝,在他们身旁驻足:“哇,妹子你好漂亮?”见凌霜儿含羞带怯的,只当她是头一回来参展,“不认得路嘛?姐姐带你。”
凌霜儿还没反应过来,女帝已经转眸看向宁筑,震惊得十分明显:“这位帅哥!?是你朋友吗?这......cos的是谁呀,是不是哪个乙游里的哥哥。”说着回身薅住同伴,“你认得吗?”
她的同伴早就盯住宁筑看个不停,一边敷衍地应着:“不是的。”一边忍不住当着宁筑的面脱口赞叹:“还真有人扮起来是活生生的‘翩翩贵公子,皎皎世无双’啊!”
“就你有文化......”女帝对自己朋友忽然掉书袋有点无语。她眯着眼睛使劲想,灵光一现大叫道:“啊我知道了,是那本霸总小说改的漫画呀,叫什么,《哑巴王爷别太爱我》!”
流经她们身边的人群顿住,奇妙地形成了一个凝滞的小圈子。也不知有几人是因为女帝的大嗓门而停下吃瓜,有几人是因为看见宁筑正脸后,不由自主地迟疑了脚步。
只有凌霜儿听得大吃一惊,这些小姐姐满口说的是什么啊?什么情呀爱呀,这么...肆无忌惮,不知羞耻,好...下流啊!
她拿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后退半步震惊地看着更多的路人围拢来,他们就那么正面、直接对着宁筑指点议论:“真的耶!很像啊!”
女帝还不愿放过凌霜儿,拉住她求证:“我说的对不对嘛?你朋友是不是cos的哑巴王爷本王??”
凌霜儿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想反手去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继续冒犯宁筑,心里又不禁有些痛快:想来王爷何曾吃过这样的瘪,这都是他应得的。
一些小心翼翼的笑意禁不住要溜出来,凌霜儿赶忙掩住唇,用只有那女帝能听见的声音帮宁筑澄清:“他不是哑巴,只是有些高傲,有些冷漠。”总结:少有人味儿。这一句她没敢说。
“高冷,傲娇!很贴人设啊!”女帝叫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转向宁筑,朝他点头笑着:“王爷,合影可以吗?”
宁筑看似还沉着冷静地站得挺拔,实际上内心已经被冲击得像一片焦土。他既听不明白女人们在叽叽喳喳些什么,又忘了该怎么拒绝,只剩下一点儿清醒,用来勉力维持着表情不崩溃。
“噢,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那我们就来合影噜~”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们涌上前,流水线似的摆着pose。
宁筑四肢僵硬地被围在当中。抬头看见凌霜儿在旁边,一副乐得看戏的样子,脾气才上来了,一张俊美的脸上渐渐浮起乌云。
拍照的女孩子们没发觉异样,只看见镜头里的男人清冷如高岭之花,面容素净不带半点妆造,反而尽显上位者的威严,绝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庸常之辈。她们一边拍摄一边交头接耳,言语间激赏不已,又惹得更多的路人过来围观。
凌霜儿本来还当乐子看着,没想到人越来越多,宁筑那脸色更是愈发的严峻了,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怕起来,连忙去分开人群护在跟前,央告道:“各位姐姐,我们还有事,请恕不能再奉陪了。”
姐妹们倒是非常通情达理,纷纷笑说“会场再见”,很快也就散了。
凌霜儿没觉得卸下重负。她磨磨蹭蹭地转向宁筑,深知他有怒气要朝她倾泻。
“这算什么??”他果然开口。倒也不是暴跳如雷,不知为何声音有点干涩,听起来莫名其妙多了点委屈的意思。
凌霜儿有些意外,可也不敢想王爷会放过她,只得敛声静气站着等他进一步发落。
“你跟那些女人嘀咕什么?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他哑声质问着。身为王府侍女,她刚才的举动无疑是一场背刺。可是换个角度想,她接近他的目的本来就不单纯,焉知这一系列离谱遭遇,不是预先设好的一部分阴谋呢?
所以她本来就不会护着他,更不会当真认他为主,是不是。
他在震惊和恼火之外,倏然感受到了一点不期而至的失落,很顽强地拖着他的心脏往下沉了沉。
“呃,我不认识她们呀,”凌霜儿认真作答,当然还藏着一丝心虚,“我就是打听一下卖衣裳的铺子在哪里。说是不远,就在前边儿。您这湿漉漉的穿着很不舒服吧,要不赶紧过去买了换上?”
......
好好好。算她还有那么点良心记挂着这事。
宁筑认命地叹气,令她带路。
商场离得的确不远也不难找。
只是那些店铺里的衣物全然入不了宁筑的眼,逛了半日才选了一身全黑的外套加长袖长裤,穿上勉强不算有辱斯文。
抬眼见凌霜儿正在衣物架子之间流连忘返,宁筑愣了愣,叫住她:“你......也买一身吧。”
“什么?”凌霜儿沉溺在各色衣料和款式的汪洋大海中,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也根本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突然找回了年幼时光的快乐。
凌家几代皆以贩布为生。到凌守常继业后,家里只有女眷没有男丁,外出买卖的活儿便不大好做。多亏凌夫人手巧,带着女儿们拓展了给乡邻缝补裁制衣裳的业务,倒也算是生意兴隆。
凌霜儿打小就爱呆在母亲和姐姐们裁废的碎布头里。她好像天生就该和布料交朋友,话还没学会说呢,就知道给稻草娃娃做衣裳了。到六七岁时,她制的娃娃衣裳已经在乡邻里成了女童们的抢手货。
碎布拼凑出来的斑斓构成了幼年的色彩,又渐渐修炼成了她想要用来傍身的技艺。
只可惜她见识太有限。做了十来年的女红,从裁剪款式到刺绣花样,所有的巧思都受制于她那一丁点的眼界,走到了山穷水尽。
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因祸得福,幸运地让她找到了这么巨大的宝库?
凌霜儿拿手抚着柔滑的衣料,想入非非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宁筑走到她身边,觉得她奇奇怪怪。
又想她会不会是在嘲笑自己的穿着。毕竟这里的大部分衣服都可称简陋,套在身上仅仅起个遮羞作用。尽管他已经尽力地挑拣过了,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返璞归真而已,怎么不算一种好审美呢。
可是凌霜儿这窃笑过于明显了。生平头一回,他对自己的品位产生了一点疑问和尴尬。
“没,没笑什么。”凌霜儿从美妙幻想里惊醒,扭头看时却没想到靠她很近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几乎将衣服陈列架撞倒。
宁筑眼疾手快,一把稳住架子,无计可施地深叹了口气:“这一天究竟要闯多少祸?”
凌霜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下意识正眼去看,方知是眼前人原来是宁筑。
但这真不怨她大惊小怪。
原本约束在华丽绸缎里的王爷,跟那些繁复的花纹一样有着令人费解的无情,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天晓得他如今穿上简单衣物,会连人带气质也跟着换了,什么端庄威严,贵重骄矜,脱下这些武装之后,原来只是年纪很轻的一个美少年罢了。
凌霜儿默默想着,把持不住跃动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又偷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宁筑被她模棱两可的目光瞟得浑身起了急躁,朝她怒瞪了回去,她却早就低了头,若无其事地乖声道:“王爷若是选定了服装,民女这就去付钱。”
“本王刚才说话你没听见吗?”他没好气,“你也换一身。省得出去再叫人围着看。”想起方才被那么多肆无忌惮的女人裹着,还通身上下被她们用目光侵犯了个遍,他恨得头皮发麻。
“啊?我也买吗?”凌霜儿难以置信,很快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压下了雀跃。这里的好衣裳,她应该是不配穿的吧。
她把失落也藏得很好,只掏出钱给宁筑看:“民女刚才看了,这儿衣裳可不便宜,每件都值至少一张银票。您这几件,尚不知要花费多少呢?”
两人走去收银台结账,果然几乎要花光了所有的票子。
宁筑对花钱没啥概念,见凌霜儿攥着找零,脸上忽然一副郁闷难当的样子,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又?”
“这剩下的钱不知道还够不够吃饭的。”她嘟囔着,十分后悔带他来此地买衣服。其实找个布店,裁点料子回去给他做条裤子不就行了,想必不用花这么多钱!
不过事已至此。凌霜儿并不会让自己很长时间陷入在后悔的情绪中,她有更重要的一件心事,今日一定要速速去办:“王爷,能否辨认出皇家围猎场的方向?”
“干嘛?”他语调闲闲,斜睨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