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仰头把这对联默诵了一遍,知客僧已经把签筒拿了下来,定在原地不动了。暗红签筒上用金粉填出倒坐菩萨的式样,那双倒过来的眼睛半开半阖,冷漠而悲悯。
那名老妇走上前去,拿过签筒,矮身在菩萨像前跪下,颤巍巍开口道:“老婆子痴长几岁,姑且占个先,还望几位海涵。”
她话说得客气,神色间却分明没打算同人商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皮层层耷拉下来,掩住她的眼珠。一路过来时周荣也注意到,她看起来虽老态龙钟,其实行动十分敏捷,不输寻常年轻人。此时她跪在蒲团上,仰头看了倒坐菩萨像一眼,闭上眼喃喃祷告了几句,签筒内跟着“哗啦啦”响,而后,一根签掉在了地上,被她捡了起来。
看清上面的批文后,那老妇叫了一声惭愧,笑道:“我运气好,摸了个头彩。”
矮子忙踮起脚凑过去看,见众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把签文亮给四人。
当头写着“上上签”,批文是“入我房来”,下面画着一人睡着,另有一团没有面目的黑影,做跑动状掠过。
“这个仙境主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矮子当即拍手笑道,“看这个样子,刺客今晚会去你的房间,那我们不如所有人待在一起好了,接引人没说不让挤在一间禅房,那应该没有限制。就是不知道上上签有多少,我也来试试。”
他接过签筒,也像模像样跪下,大力晃出一根签。拿起来时,却一下变了脸色,把佛签往地下一摔,啐了一口,道:“他奶奶的什么破手气!”
说着,便要去再抓一根签出来。但方才晃动有声的佛签,此时就像长在了签筒上一般,任他怎么晃,依然纹丝不动,再没有任何响动。
“别在菩萨面前说这种忌讳的话,”那个一脸戒备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头,神色不悦,看着矮子道,“当心冲撞了菩萨。”
“我嘿,”矮子被他这么一说,站起身,脾气便要发作,聂臻走过去,插话道:“看来一个人只能求一根签。”
矮子恶狠狠剜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这才作罢,把自己的佛签拿给几人看。他的是“下签”,写着“断足之忧”,画上是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
果然不会有如此轻松的仙境。只是佛签的结果,似乎是纯看运气,他们也摸不出什么规律来。“上上签”和“下签”都没了,只怕还有“下下签”。如果是一张好签一张坏签的顺序——
周荣正要叫聂臻先去,聂臻却把签筒递了过来,道:“周兄,你先来?”
周荣看了他一眼,聂臻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想,需要你帮我一下。”
矮子立刻道:“什么猜想?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聂臻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什么人拿到什么签和求签的顺序大约没有关系,只是到底和什么有关系,还不大清楚。”
他肯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是不大清楚,而是有了□□成把握。因此周荣也不再迟疑,接过签筒后,依样在菩萨前跪下,“哗啦”晃了一根出来。他捡起来看,是根“下签”,批语道是“暗夜无明”,上面画着双眼被黑雾挡住的人像。
聂臻仔细读完签文,面色凝重,却并不诧异,似乎早有预料。
周荣把签筒递给他,道:“该你了。”
聂臻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暗夜无明——看来这一晚上不会太平了。”
好在他的签是根上签,批文写着“一夜好眠”,画上是安详睡着的人。
等四人都求完了,那个一脸戒备的男人才最后过来,小心翼翼求了一根签。最后一根上上签应声落地,批文是“擦肩而过”,上面画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交错而过。他面色一阴,狠狠咬紧了牙,不情不愿捏着那根签,像是恨不得让其他人抽到,免得他还要跟刺客有交集。
五个人的签文都已经出来,周荣也渐渐明白聂臻的猜测是什么。总共两根提供线索的“上上签”,拿到的人却一个是老人,一个又懦弱怕事,似乎一心只想着让其他人找出去的办法,自己平安活下来就好。剩下的人,则或多或少受到针对——他看不见了,身手施展不出来,聂臻又要一觉睡到大天亮,任他脑子再聪明,也休想干涉今晚的事情。
“天色已晚,”知客僧等众人都收好佛签,便走上前来,道,“请五位施主随我回房休息,明日再来求签。”
方才还是晌午的光景,不过喝个茶求根签的功夫,已经变成了黄昏。天边,黄色云层沉沉压下来,整座庙仿佛被一块黄水晶包住了,晶澈明亮,看久了叫人眼花胸闷。
矮子嘀咕着道:“要是不住禅房,会怎么样?”说着,他便转向知客僧,扬声道:“我们五个人睡一间房,可以吧?”
那老妇人大约也是和他一个看法,点了点头,跟着看向知客僧。
知客僧面上笑微微的,将视线投向矮子,道:“只要几位施主不介怀,睡在大殿上也是可以的。”
他的回答倒是不出众人意料,只是......在某些方面,这个仙境宽容得太反常了。
如果五个人睡在一间禅房,刺客会去那老妇人在的房间,还要同中年男人擦肩而过,那就相当于所有人都抽到了上上签,同时又要让聂臻一夜安眠,这种混乱情况,怎么可能一夜安眠?还有矮子,只要几人都留在一楼的房间,一夜不出门,怎么会有机会从楼梯上滚下去?还有周荣的眼睛——即便佛签上说他会“暗夜无明”,他也很难相信刺客真的能够弄瞎自己的眼睛。
几人沉默着回到禅房,在之前的位置盘腿坐下。禅房内只有一张挂着素白帐子的木榻,看着只够矮子舒展腿脚,没有人想躺在上面。知客僧送他们回来后,交代道:“夜深露重,几位施主好好歇息。”
门“嘎吱”声响后,浅黄色僧衣便融入了外面的暮色中。周荣忽然从蒲团上跃起,拉住禅房门,似乎要追上去,又在门边定住了。
一线凉风吹来,像是水波横扫过一整片空旷海域,将人兜头盖过去。偌大的菩萨庙里,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聂臻心里一提,只当他失明了,忙道:“怎么了?”
周荣定定望着外面浓重的松柏树影,摇了摇头,道:“他消失了。”
“消失了?!”
一个声音擦着周荣裤腿炸开。矮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道:“看来这一回的仙境里没有仙境主人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承载着五人的禅房跟着沉入夜色中,像是风暴中飘摇的小舟,被黑夜一口吞没。
周荣关上门,回到油灯前。随着他一步步过去,他落在墙上的影子也越来越巨大。油灯光晕映在粉壁上,把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那中年男人蜷在角落,头颅在墙壁上挣扎,却又被灯盏中跳跃的火苗按住了,仿佛怎么龇牙咧嘴也挣不脱。
矮子也许是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呆久了,神色颇有点像小孩子,在禅房里待了一会儿,便坐立难安起来,突然道:“以我的经验,越往后拖越凶险。而且刺客肯定是要来禅房里的,我们就算出去了,也不会错过他,与其浪费时间干等着,不如趁大家还没睡,去找找刺客。”
中年男人原本就对他有怒气,当即大翻白眼,缩紧了身体,冷冷道:“要找死你自己去。”
那老妇人也看了他一眼,沙哑着嗓子道:“小兄弟,你的佛签是‘断足之忧’,还是先别出去的好。虽说在仙境里不能束手就擒,也不要太莽撞。既然有线索在,刺客迟早要出现的。我们现在呆在一起,还有个照应,别出去走散了。抓刺客也不急在一时。哪怕今晚没找到,也还有两天时间,不必自乱阵脚。”
矮子撅起嘴道:“我不过白说这么一句,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没劲。不知道的还当是谁抽到下签了呢。”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嘀咕。
几人又守着油灯坐了一会儿,火光逐渐微弱下去,催着他们去睡觉。大约是枯坐着的缘故,夜晚似乎比白天漫长多了,等了许久,好像还在上半夜。外面一点动静也无,里面的人眼皮开始打架,却又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
“这个刺客,不会是甩手不来了吧。”矮子又嘟哝了一声。
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人原本在睁大眼出神,见到他悉悉索索的动静,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用气声道:“别抖了行不行,你尿急吗?”
“又没抖你娘的腿,”矮子憋了许久的粗话如山洪般泄了下来,“哼,看你个孬种的样子,也不知道以前怎么活下来的,八成是等着别人破了仙境,你就跟着偷偷溜出来的。老子还嫌弃你没用呢,哼,只会让别人打头阵,自己坐享其成——”
中年男人霍一下站了起来。他虽然为人畏葸,对着矮子却十分横,立起身子,森然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别吵,”正闭目养神的周荣说道。
他声音并不大,角落里那两人却立刻消停了下来。
可惜,安静了没一会儿,禅房内还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两人又窸窸窣窣斗起嘴来,你拐我一胳膊,我踢你一下,嘴皮子一掀一掀的,不知道吵些什么。
周荣忍无可忍,睁开眼,忽听庙内钟敲响十二下,房内一点如豆灯火跳了一下,噗地熄灭了。
同一时间,外面传来一声惊叫,如雪白闪电般,划破了禅房内陡然披拂下来的黑暗。寂静深夜中,楼梯上传来“咕隆隆”一连串闷响,有谁从二楼滚了下来——
是矮子!
门不知何时开了,带来清凉的夜风。尖厉痛苦的哀嚎声灌入房间,“我的腿——啊——我的右腿——”
“谁?!”那中年男人的声音都变了,牙齿“坑坑”响着,叫道,“谁摸了我的手!”
换个场合,听一个中年男人这样尖叫,实在是太滑稽了。
但聂臻笑不出来。
右手边,那老妇人还呆呆坐在地上,眼睛大睁,不知在看哪里,神色中却满是迷惘。聂臻凑过去,见她嘴唇开阖,反复喃喃道:“脸......没有脸。”
左边周荣早已窜身出去,却在抢到门口时顿住。聂臻逐渐适应了黑暗,所以在他偏过头时,借着外面微薄的光亮,分明看见了他用力眨眼的动作,还有神色中一瞬间的怔忪。
佛签应验了。
聂臻想跳起来,却发现手脚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困意不知何时悄然漫上了四肢百骸,他的灵魂像是被抽出躯壳一般,眼睁睁看着潮水般的困意没过自己的下巴,淹没头顶。
他眼前一黑,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