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君移步过去,轻扣了下门。
里面传来窸窣披衣声,跟着有人靸着鞋过来,拉开门道:“请进——”
话没说完,见到门口的周硕君,他整个人便愣住了。他望着硕君,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文泓。”
常汝默留着几绺胡须,一身书卷气,不像江湖剑客,倒仿佛生来就在这王府里读书。
一股酸意忽然涌上胸膛,硕君低了头,道:“常伯伯,先父上个月......”话到一半,便哽咽着顿住。
常汝默哑然,点了两下头,半晌,惨笑道:“硕君,你长到这么高了。”
他还记得硕君,硕君却对他没有任何映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常汝默了然地笑了下,道:“你不认识我了罢。”
周硕君赧然,忙去拿那卷药书,道:“常伯伯,我爹——”
常汝默摇了摇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让她在凳子上坐了,又斟了茶过来,笑道:“没有别的好招待,只有一杯淡茶。你这是刚从关外回来?你喝惯了喝加奶加盐的茶,如今也尝尝淮南的茶叶是什么滋味。”
周硕君抿了一口,只觉这软凳上坐得不舒服极了,左右腾挪,还是找不着合适的位置。常汝默在她对面坐下,捏着茶盏又发了会儿怔,道:“文泓说什么了?”
硕君便原原本本道:“爹爹说,静言,当年之事,是我太决绝,想来我一生游历天下,称得上知己的,也不过你一人而已。这本《药经》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大体还算完备,望你替我审阅,传之后代,也不枉我一番心血。”
常汝默闻言,慨然叹了口气,红了眼圈道:“文泓哪。”
硕君垂下眼,和他对面坐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这气氛,将书稿放在桌上,用手捋顺了,又左右看了下,便起身道:“常伯伯,若无别事,我就先告辞了。”
常汝默比她想象中亲切许多,但她还是不想让陌生人替她操持终身大事,既然东西已经完完整整交出去了,她也不必多呆下去。
还没起身,常汝默又叫住她,哑声道:“文泓他......葬在何处?”
周硕君只得又坐下,常汝默絮絮叨叨问她落脚何处、有无生活开支,硕君一一答了。
父亲行医多年,还小有积蓄,办完丧事后所剩不多,活下去却也够了。她和周荣已经赁下房子,只等收拾好就在这里开个药铺,许多草药都是现成的。
常汝默点头听完,又留她吃饭,硕君忙笑道:“哥哥还在外面等着,药铺也还有点东西要收拾,等闲下来,侄女一定过来。”
常汝默见她去意坚决,只得起身送她。
两人聊了有大半个时辰,出门时世子却还在门廊下静候着。硕君诧异道:“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
世子微微笑道:“岂有客人尚在,主人先走的道理。”
他拱手对常汝默行了一礼,叫了一声老师,又对硕君道:“江湖儿女,定然不拘虚礼,我不敢妄留你了。只是十七日大相国寺内有集市,非常热闹,姑娘刚来此地,大约人生地不熟,若不弃嫌,在下愿为向导。”
终于完了一桩心事,硕君心情也松快起来,跟着笑道:“不速之客罢了,你们巴不得我走才是。”
世子摇头笑道:“怎会。”
他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不管说什么都叫人如沐春风。硕君在关外受了十几年的风沙磨砺,还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人物,不由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见他还在等自己答复,她这才回过神一笑,道:“我娘一直说淮南的夜市尤其热闹,我还没见过呢。走在路上,感觉天天都是集市,不知道真的赶集又是什么样子。”
眉飞色舞说着,想起钱都投进还没开张的药铺里去了,又丧气道:“算了,我身上这几文钱,只能看不能买,有什么意思。”
世子望着她笑道:“有在下,无妨。”
硕君正后悔自己嘴快,仿佛故意占人便宜,听了世子这句话,心里却又漫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来王府前她就打听清楚了,淮南王聂远缠绵病榻多年,不知延请了多少名医皆不见效。她父亲这部《药经》,给了常汝默,就相当于给了淮南王府,赚他一点零花钱,那也是本分。
这么一想,她也并不推辞,摩拳霍霍笑道:“那我宰起你来可不会手软。”
到了集市那日,周硕君换了身鹅黄的新纱裙,学着淮南仕女的模样,描眉画目,盘起发髻,骑上青骡去大相国寺。
世子聂臻等在门口石狮子处,见到二人,便迎了上来。硕君看到他,先忍不住大笑了出来,指着他道:“我打扮成你们淮南人的样子,你又打扮成关外牧民的样子,怎么正好掉了个个儿。”
聂臻一身月白的窄袖短袍,配上羊皮靴,英姿勃发,倒是格外精神。闻言,他也笑道:“是我换的不巧了,你是入乡随俗,我是——”
“东施效颦。”身后周荣冷不丁接了一句。
他这话来得突兀,满是敌意,硕君也不由睁大眼,回头看他。周荣却只盯着聂臻,没什么表情,道:“不是这样用的?我记得你们中原人有这么一个成语。”
聂臻敛了下眉毛,面上要笑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硕君,道:“周兄官话说得很好。”
硕君扯了下周荣袖子,忙用话岔开,拉着二人往大相国寺内去。
集市里十分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往来客商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硕君看得眼花缭乱,很快便将这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兴高采烈大买了一通,全用裙子兜着。
周荣一路跟在后边,像根木桩似的戳在旁边,听着聂臻给硕君讲各种逸闻笑话。
硕君走到一个首饰摊子前,捡了根乌木簪子,回过头问周荣好不好看。周荣抬手接过木簪,点点头,也不说话,像捏了块烫手山药。
硕君突然“啧”了一声,夺过他手里的簪子,往摊子上一扔,“你要是不耐烦,就先回去。”
周荣抬起眼,还是不说话。周硕君一撇嘴,道:“说了你先回去,我还能死在集市里不成!”说完看见他神色,又软和下语气道:“好了,我不说这样的气话,你也别来惹我生气。”
她转过身对聂臻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一直听娘亲说起故乡小吃,还从来没尝过呢。”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留下周荣伫立在原地。
摊贩见他站了半天,堆下笑出声叫道:“公子是外地人吧,看看这簪子,这做工,这个材质,这里的姑娘都喜欢的。”
周荣没有答他,只拿着簪子翻来覆去打量。木簪头上雕着一只小兔子,线条朴拙,却十分灵动可爱。
“多少钱。”周荣问道。
小贩忙笑道:“看你第一次来,五钱银子给你。其他人我都要收他们一两的。”
他还要再细数这簪子的好处,周荣已二话不说,拿出一块金锭放在小摊上,道:“这个够了吗?”
那日拜访完淮南王府,常汝默就来看了两人在城郊租的房子,连说不可,自己出钱给他们在热闹地段租了店面。之后还派人送来几箱绸缎、金银锞子跟上好草药。
若说是跟周邯感情深厚,也未见得就出手这么阔绰,背后肯定有聂臻的授意。之所以聂臻要这么殷勤,原因也不难猜——她是周神医之女,得了周邯真传,说不定有什么秘方可以治好淮南王的病。
金锭在日光下熠熠闪光,小贩张大嘴看着,还不敢伸手去拿。听周荣扔下一句“都给你了”,他才忙不迭点头道:“够了够了,公子还要不要买点别的?”
再一抬头,面前人流熙攘,哪里还有这胡人的影子。
周荣先回了铺子里,清理剩下的药材。一直等到天黑,月上柳梢,才听见门外马车辘辘。
硕君揭开轿帘下来,聂臻一直送她到天井门口,见到周荣出来,才在月洞门下站住了。
周荣迎出去,看见硕君步子歪歪扭扭,笑声清亮,两颊酡红,眼中盛着波光,分明喝了酒。他抬手去扶,却被她推开了:“哎呀,我自己能走。”
聂臻手里拎着个葫芦,对他解释道:“这是桂花酿,不醉人的。还有一大半,周兄要喝就——”
“不要。”
世子住了口,脸上的笑也不知还挂不挂得住。倒是硕君一把抢过葫芦,手指戳了下他脑袋,道:“呆瓜,这么贵的酒,不喝白不喝。”
周荣顺着她手指的力道偏过头,正好对上聂臻探究的神色。聂臻冲他笑了笑。周荣垂下眼,干脆扛起周硕君,大步往屋内走去,把她放在竹榻上。
硕君软绵绵地挣扎了下,打了个酒嗝,抬眼看着周荣道:“阿荣,你生气了么?”
周荣打了手巾把子过来,给她擦拭汗湿的后脖颈。硕君闭着眼睛任由他擦拭,几缕乱发垂下来,被手巾沾湿,黏在雪白的颈项上。周荣一一给她拈开,继续给她擦脸,低低“嗯”了一声。
他不是好人,你还看不出来?
硕君脸埋在毛巾下,被他擦得咯咯直笑,忽然道:“阿荣,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的。”
周荣面色黯了下,道:“我知道。”
周硕君闭着眼,扁了下嘴,道:“你不知道。”
服侍她睡下,周荣倒了水,起身去锁院门。
走出房间时,门外却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出了大堂,见是聂臻,便皱眉道:“你还不走。”
淮南水气湿重,夜间竟起了大雾。不过一会儿功夫,院中已经是白雾翻涌。
聂臻站在廊道上,一身月白衣裳淹没在其中。
听见周荣的声音,他抬起头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