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迈上石阶,走入山门,又是“喀啦啦”转声,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外侧山体渐渐关上,白昼刹那成为黑夜,只剩几道阳光从山外透过几处空洞透了进来,一时山壁之上火把燃起,照亮山路。此时嬴渠梁对如此宏大机关已从惊讶感叹转为敬意,心中盘算如何招揽墨家弟子在秦国出仕,教授机关术以强秦。
复行数百步,至一沟壑,黑黝黝横在前面,瞧不出深浅。车俊怕墨家弟子有歹意,便护卫在嬴渠梁身前,问道:“怎么?这是一条死路?”
墨家弟子笑道:“这是山势自然而成,秦君且随我来。”那弟子说完便朝着沟壑跃将下去,下方竟然是由机关鸟组成的悬空木桥,每走一步,机关鸟都会上下悬浮,让人有失重感。实则入山内大厅有另一条路,但几位墨家弟子故意带嬴渠梁走这条路,实际上是诸子百家对嬴渠梁的第一重考验,即考验秦王的胆色。
嬴渠梁冷笑一声,挡开车俊,大步上前,跟随墨家弟子跳了下去,一步一步踩着机关鸟走到了对岸。车俊见状紧随其后,也跳了下去,君臣二人随姜华与墨家弟子一同到了对岸。接着又跟随墨家弟子攀爬凿出来的石梯。
到了山沿,轻松跃上,又走过一山门,穿过一条蜿蜒黝黑石道。走至尽头忽然一拐,一道刺眼强光射来,让众人一时遮眼。此地已是论道大堂,墨家弟子将整座山凿空,以山顶为穹盖,巨木相撑,镂空山壁作机关,稍加扭动,多处墙藏起,便如民宅之窗,可与外界交流。壁下两道半月石阶,端坐诸子百家,奇景如此,嬴渠梁大为叹服。
姜华尚沉醉于苍茫机巧之中,却听到百家齐声叫道:“暴君!暴君!”大堂之中齐声荡荡,威压赫赫,好似形成一股飓风,强袭入大堂之人,震得姜华心慌。接着一阵琴声响起,韵律平稳,徐徐渐进,指下渐起惊雷,似大河逼尽悬崖,忽然倾斜而下,直灌嬴渠梁心头,想要压住诸侯威势。姜华顺声望去,原来是自己的老师靳容正在石阶中央之下抚琴。墨家弟子示意姜华到一旁,一场论战正要开始。
嬴渠梁面不改色,一人上前,朗声道:“尚未论理,先下定论,山东诸子,不过如此。”声如洪钟,回荡在大堂之内,似擎天之柱倾倒,砸在诸子百家心头。
诸子百家,芸芸士子,自然不会被秦国国君的气势压倒。其中一位青年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质问:“治民不施仁,渭水杀刑七百,可谓暴刑;废百业,行耕战,削强民,可谓暴政;毁百家典籍,独依仗暴法,可谓毁灭文明。贵国大良造如此行径,难道不是酷吏?秦公允许酷吏横行,难道不是暴君?”
列出这些的正是赵良,他是儒家当世名士,所说之事又通通属实,直叫嬴渠梁心头一凛,渭水之刑前,他也曾害怕卫殃的手段,也劝说过卫殃手下留情,但卫殃陈述此刑厉害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一旦留情,则法制根基尽毁。嬴渠梁与一众贵族皆被卫殃说服,支持行刑。
嬴渠梁道:“列国变法,皆有整肃民吏之举。民有法可尊,官有法可依,违法者,依法而制,有何不妥?渭水受刑者七百人,尽皆犯了私斗之罪,手上皆有人命,依秦律,自然当斩。久闻赵先生不仅儒生,更是义士,生平最恨污吏,曾因富贵者买命、当权者渎职、愤而杀贼,难道我秦国依法而行,反而成了暴政么?”
秦君字字珠玑,应对赵良。赵良不饶,怒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领国者替天子司牧一方,当爱其民。于权贵而言,民乃弱势,即使立法,也当以保弱为先,岂能依法戮民?”
嬴渠梁道:“保弱为先?先生不愧为儒家士子,所行理念与法家相悖。凡在秦国者,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秦律面前,一律平等。秦法从不保护弱者,也不保护强者,只保护守法者。秦国不似齐、韩,君主权术权贵;亦不似楚、魏,当权低贱百姓。秦国朴实,秦民敦厚,秦国不贪仁慈之虚,秦国更重爱民之实!”
儒家素来重礼,但在大争之世常被说成虚伪无用,如今嬴渠梁的应对似乎让在场百家更加认为儒家好虚名,赵良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怒视秦君。
“世人皆以为秦公厚重,想不到口舌尽也如此锋利。”站起身的是一名中年文士,清奇古貌,明眸细眉,短髯精致。赵良见他站起身来,便回到原位坐下。
嬴渠梁笑道:“在名家惠子面前,寡人不敢在口舌上造次,不过据实而言。”
此人正是名家惠施,素以雄辩出名于山东,颇受魏国君臣赏识,听闻百家入秦论道,他自然跟随。“秦公依法制国,此举甚为合理……”惠施此言一出,诸子百家纷纷侧目,心道我们此来正是为了抨击秦法秦政,你却在这里说合理?那么咱们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入秦国,所谓何事?惠施见诸子百家神色,心中好笑,却不理他们,继续说道:“然秦公却从不考虑卫殃所立之法是否合理,所定之刑是否荒诞,倘若刑、法皆谬,那么依谬法制国,岂不害民?岂不误国?”
“好生厉害的惠子!”姜华在心中暗叫,方才嬴渠梁反驳赵良,句句在理,而惠施一辩,则将嬴渠梁所说的“理”从根本上摧毁,法理依据不存,则反驳之言便尽皆无效了。
嬴渠梁道:“惠施可知当今秦律之由来?”
惠施道:“秦法粗暴,如此野蛮,莫不是源自西戎?”
嬴渠梁大笑,说道:“听闻名家论证严谨,原来只是会在言语上逞利。大良造变法,效法魏国李悝、吴起,秦律之刑大多效法魏国。只是魏国执法不严,只下百姓,不上大夫罢了。惠子虽久处魏国,看来身居高位名利场,只与士大夫论短长,咬文嚼字,虚妄空谈,不识民情民心。秦、魏之法同源,为何在魏国便是中华文明,于秦国则成了野蛮粗暴?如此定论,罔顾事实,是你们这群山东士子的刻板偏见。”
“你……!”惠施被怼的脸色通红,名家起源于刑罚论辩,为各国触犯法律者辩论,时而为民请命,时而为富脱罪,因此曾为当权者不喜,各国士子也视他们为耍嘴皮子攀附权贵。惠施长袖善舞,亦有经世之才,不再走辩护之路,本想借此次论道辩礼大显神威,务实走仕途,不料却被嬴渠梁戳中痛处。
“暴君休要强辩!”一粗壮汉子登时从石台上站起,双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嬴渠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