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城大学的西边,隔着一条马路,有一条南北向的夜市街。
以中间的红绿灯为分界,北面是各种烧烤小龙虾大排档,南面则是一街的酒吧。
酒吧的主要客源是大学生,装修一般,入门的酒水定价不高。因此,周五的场子都很旺。落地玻璃窗挡不住澎湃的音浪和躁动的青春,一波一波朝路人袭来。
人群里,林超和田来随着音乐节奏蹦迪。
童真跟着蹦哒了一会儿,感觉喘不上气,坐回卡座上,慢悠悠地磕着瓜子儿。他独自坐在角落里,侧影孤寂,好像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困在里面。近在咫尺的喧嚣热闹都与他无关。
别具一格的清冷忧郁气质,吸引了好几个人过来搭讪,有男生,也有女生。
童真对他们的邀请都逐一拒绝了。他们悻悻然离开。
有一个男生不死心,被同伴怂恿过来,坐在童真的对面,
一道光从舞台投射而来,划过男生白皙清瘦的侧脸。
童真的心莫名一颤。
男生挪了一下位置,坐到了童真的身边。两人的大腿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童真偏过头,注视着他脉脉含情的琥珀色瞳孔。眼神缥缈,看他,似乎又不在看他。
男生灿然一笑,双手搭在童真的肩膀上,说:“哥,要不要一起跳支舞。”
声音粗噶,还带着一股孜然羊肉味。
话音一落,童真如梦初醒,把他推开了。
男生遗憾地回到一群幸灾乐祸的同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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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丹青画展开幕。
西西醒得很早。他拱进童真的怀里,用脑袋轻轻顶爸爸的下巴,直到把他拱醒为止。
听见童真洗漱的动静,林超和田来也醒了。
林超兴致勃勃,要带他们去早市吃华城特色早餐。田来把脑袋凑到他的手机上,手指上下划拉搜索结果,说:“这家不行,骗骗游客的。”
林超又点开一家:“这家呢?”
“我看看。”田来拿过他的手机,挨着林超顺势坐下。
两人头碰头,脚碰脚。林超眯眯眼睛,伸手把田来揽进怀里,让手机屏幕离自己更近一点。
把排行榜从头筛到尾,从尾筛到头,田来终于选好:“就这一家。”
林超:“这不是我最开始选的那家嘛。”
“你选的是分店,我选的是总店,品控不一样伐。”
华城的早餐怪怪的。
当地人都爱喝的豆汁,童真尝了一口,觉得自己立马回到乡下的猪圈里,和一群猪抢食吃。林超憋着笑,拿过童真喝过的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童真给他树了一个大拇指。
田来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面茶推给林超。林超来着不拒,三口两口也吃光了。
一顿早餐结束,童真和西西吃了个五味杂陈。
不过西西挺高兴的。扒着玻璃柜台上,他头一回看见这么多颜色的早点。
见他长得软萌可爱,营业员给他介绍:“黄色的是豌豆黄,红色的是山楂糕、白色的是艾窝窝,焦糖色的是糖耳朵,还有这个,是□□吐蜜……”
没等营业员介绍完,西西跑回座位边,把头埋进童真的怀里。营业员笑笑,转身招待下一位客人。西西偷偷探出头再看。哦,□□吐蜜是个破口的红豆馅烧饼啊!
华城人的口音也很有趣,说话时舌头打着卷儿,前一个字尾黏着后一个字首,浓浓稠稠好像那倒扣也淌不下去的炒肝儿。
临走时,西西把吃剩的两个焦圈套在手臂上,一边甩,一边模仿华城人说话:“走好了您嘞!”
走到门口,林超接了一通电话。
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有个欧洲的潜在客户找我们询价,我得回公司加班,不能陪你们去看展了。”
田来紧接着说:“我也去。”
林超:“你去干啥,你又不懂外贸。”
“可我会做PPT。”
“那成。”
两人勾肩搭背打车走了。
“爸爸,我要坐巨龙车去看宋大师。”西西的观念里,去看画展,就等于看宋大师,好似宋丹青本人也是一件艺术品。
“巨龙车?”
“喏,就是那个呀。有这么长,这么宽,头上有两个长长的犄角,开起来‘铛铛铛’响,好神气!”西西伸展手臂,在半空比划公交车的形状。
“好呀,那我们一起坐巨龙车去,”童真打开手机导航,检索公交车线路,又说,“不过,我们是去看宋大师的画,不一定能见到宋大师本人哦。”
要提前打好预防针,否则到了画展,西西哭着要宋大师,童真无论如何也变不出来啊。
“我昨晚梦见宋大师了。他说我今天能遇见他。”
童真不以为意,轻轻地擦掉儿子嘴角的芝麻粒儿。
华城的路,又宽又直,好像一根杆子,一下捅到西山去。
距离艺术中心还有两站地,一片巨大的圆柱形白色建筑就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
原来是个炼油厂。炼油厂搬迁后,经过重新规划,由宋氏集团出资,厂房被改建为文艺中心,挂牌为“丹青艺术中心”。
画展位于正中心最大的一个油罐中。
白色的水泥墙上挂着巨幅海报,几个黑白的不规则的几何色块叠在一起。一枝红色的箭头,以一种势不可挡气势,斜刺入色块中。
许多人驻足在海报前面拍照留念。
童真看了好几遍,不明其意。身旁有人议论,说这是新造型主义、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融合,叫“超现实立体探戈主义”,意思是绘画的感情和节奏,与探戈一般激昂和浓烈。宋丹青的突破,被艺术界评为“现代艺术近三十年来最伟大的革命”。
开展第一日,人很多,乌央乌央地往里挤。童真抱起西西,护着林珊,随着人流往里走。
进了展厅,人流四散而开。各方来客像反刍的偶蹄科动物一样在一幅幅画前来回踱步,煞有介事地交头接耳。
童真东张西望找西西的画。
“爸爸,我的画在那里!”
西西兴奋地指着挂在拐角的一幅画。
与其他画作相比,西西的画前没什么人欣赏,有点冷清。
父子俩并排坐在长椅上,欣赏墙上的画作,小声地交头接耳。
“西西,你告诉爸爸,你画的是啥子?”一个方框里面,有两颗红心。童真猜想是一张红桃二。
“我画的是你啊?”
“啊?”
“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心脏。”西西垫着脚尖,挥舞着手,努力讲解。
“为啥我的脑壳是方的?还有,为啥我长了两颗心?”
“李老师说,艺术是一种感受,”西西忽然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把脸贴在童真的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说,“爸爸,你有两颗心,一颗心在这里,另一颗心失踪了。”
“是嘛?”童真下意识捂住胸口。
展厅的光线很暗,灯光都聚集在画上。一眼望去,墙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光晕。看得久了,童真打了个哈欠,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迷瞪了一会儿,他揉了揉眼睛,大惊失色:西西不知何时跑开了。
他大喊了一声:“西西!”
几双眼睛“刷刷”瞅过来,看看他,又看看墙上“禁止喧哗”的标志。
像溯游的鱼,童真在人群里穿梭寻找,同时在关爱妈妈中发布了求助信息,附上西西的照片,同时开放自己的定位。
没过一会儿,一位叫“余蔓蔓”的用户回应了,说孩子在自己身边,马上给他送过来,让他原地别动。
一位男士牵着西西走来。
他身形微胖,戴着黑框眼镜,蓄着络腮胡。穿衣风格一言难尽。格子西装的款式有点老气,脚上穿着一双老人健步鞋,斜跨着一个包。和水电公司的抄表师傅有点像。
像是读出童真的意外,男人笑笑说:“我用的是我太太的账号。”
童真更意外了:“关爱妈妈有规定,会员必须实名。”
“作为创始人,这点例外还是能够允许的吧?”
啊,他就是传说中的史先生?
史阳是个实在人。他掏出皮夹,把身份证拿出来给童真看。他说:“关爱妈妈的创意来自我的太太,她才是01号会员。”
童真这才想起,王棋提过,史阳的太太在四年前因为车祸过世,腹内的孩子也没保住。为了避免更多的女性陷入类似的遭遇,史阳才决定把“关爱妈妈”做大做强。
童真很歉疚:“我刚注册不久,不清楚这些,抱歉。”
林珊蹲下来对西西说:“史叔叔帮助了你,你该说什么?”
西西抬眼看了一眼长相粗犷的史阳,缩到童真的腿后。
史阳笑眯眯地探头,忽然朝他做了个鬼脸。一团络腮胡中突然吐出半根鲜红的舌头。西西倒吸一口凉气,将头埋进童真的风衣下摆里。
史阳不欲多聊。他双手托腮,痴迷地看向挂满画作的墙壁:“我准备好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了。”话音未落,他迅速切换模式,眼神逐渐迷离,神魂不知游向何方。
这时,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擦肩而过。童真心念一闪,追上去拍他的肩膀。一张陌生的脸回头,表情疑惑。
不是他。
童真抱歉地摆手。他哂然一笑,自己居然因为西西的一句童言稚语而抱有期待。
逛到快要闭展,西西走不动了,伸手要爸爸抱。他把下巴搭在爸爸肩膀上,小声问:“爸爸,宋大师真的不来了嘛?”
童真和他一样失望:“我们回家,爸爸带你去坐更长的巨龙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