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韩东临,童真连呼吸都有气无力的,何况是颠勺。
他把店门闭了。
下午,他躺在韩东临睡过的钢丝床上,昏昏欲睡。
睡眼朦胧间,有个黑影站在身旁。那人低头看他,在他耳旁小声呢喃。童真闻到一股很好闻的、类似干草垛的味道,这让他的意识陷得更深。一阵风吹过,人影化作无数碎片消失了。
童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空荡荡的,四顾心惘然。
韩东临没有回来。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因为恨自己骗他,所以才走得这么决绝,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了,童真觉着自己的难过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春天和初夏的希望里,感受到晚秋和残冬的绝望一样。
冯靖的来电,让他心头一震——莫非是有了韩东临的消息?
-
警察局里。
老伍缩在角落,像一块馊掉的咸菜。脸上红绿青紫,比韩东临的调色盘还丰富。
童真在他面前晃晃手,老伍脖子一缩,哀哀道:“不要打我。”说话有点漏风——牙齿被打掉了两颗。
“他怎么了?”
冯靖耸耸肩,无奈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好心群众把他送到这里来。问他啥也不答,周围也没有监控,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先送他去医院。”
从头到尾做了一遍检查,看着骇人,但伤势不重,主要是软组织挫伤。童真给他办了住院手续。
医生表情凝重,说:“初步诊断,病人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记忆紊乱和缺失是常见的症状。”
童真:“能痊愈吗?”
“只能减缓发展进程,无法治愈。接下来,病人的生活可能无法自理,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老伍躺在病床上,半张着嘴睡着。童真忽然发现,老伍怎么这么瘦?从被子的起伏上都看不出里面躺着一个人。
“项链,歪人,还我项链……”老伍说着梦话。
童真叹气,都到了这个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些身外之物。
挂了半瓶水,老伍被尿憋醒了,哼哼要上厕所。
童真扶他去小解,老伍羞红了脸,说:“小玉,咱俩还没结婚呢,让外人看见,对你名声不好。”
说完,自己拄着吊瓶杆子,一瘸一拐进了卫生间。
童真暗暗观察。
掀马桶盖,冲水,洗手,最后还不忘把马桶盖盖回去,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但一开口就不正常,硬是把童真叫小玉。小玉长,小玉短。
他摸摸童真的手,说:“小玉,你的手咋这么大?”
童真:“我是男的。”
“喔!”
隔了一会儿,他又摸摸童真的头,说:“小玉,你的辫子喃?”
童真重复:“我是男的。”
“喔!”
再过一会儿,他又拽拽童真的牛仔裤,说:“小玉,我觉得还是裙子好看。”
童真忍无可忍:“老子就喜欢穿裤子!”
老伍委屈地缩缩脖子,说:“都听你的嘛,结了婚,你想穿啥就穿啥。”
说了小半天的话,老伍有点乏。他打了个哈欠,躺回床上,半眯着眼睛,说:“小玉,我有个外甥,亲亲的外甥。他脾气有点坏,还窝囊,但心眼是一等一的好。我以前犯浑,耽误了他,咱们以后可得对他好点。”
童真给他揶揶被子,说:“好的,以后我会对他好的。”
老伍满意地勾了勾嘴唇,又说:“我还有个朋友,叫阿东。他长得靓,会画画,跑得快,还会打麻将,能连糊十把清一色一条龙!”
猝不及防听见别人提起韩东临,童真喉头梗住了。像是终于找到一个人倾诉似的,说话带着点哭腔:“阿东走了,不见了。”
老伍摇摇头,说:“瞎说,我昨天还见着他。”
童真将信将疑:“他在哪里?”
“和我一样,也在医院里喃。”
老伍正要脱口而出,脸色忽然像便秘一样——话都到嘴边了,忽然想不起来了。
“你带我去找他。”童真强行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给他穿衣服、换鞋。
“小玉,我好累哦,不想动。”
“不带我去,我就不嫁给你了。”
“小玉,我一点也不累,真的!”
童真开车带着老伍,在郊区兜着圈子。他们来到一片新建的产业园区,路灯稀疏,巨大的厂房像一个个黑色的巨人伫立在宽阔的马路两旁。入驻的产业太少,四周空空荡荡的,半个小时也遇不上一个人。
“是这里吗?”
老伍把头探出车窗,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
兜到油箱见底,别说是医院,就连卫生所也没见着一个。
童真立在十字路口,喊:“韩东临,你给老子滚出来!”
老伍跟着喊:“韩东临,你给老子滚出来!”喊完,他扭头又问:“韩东临是哪个?”
空旷的厂区里,年轻和年老的声音交织、回荡,如人类发往宇宙寻找外星人的电波般孤寂。
眼见夜色渐深,童真只好返程,把老伍送回医院。
童真马不停蹄地回到店里,着魔似的四处翻找。他好像一只搜救狗,需要一件沾染他气味的物品作为药引。
把店里弄得一团糟,什么也没找到。
童真颓丧地坐在地上,难过得想哭,愤怒得想吼。
脑海划过一道亮光,童真激动地站起来——对了,他还有声音留在这里。
把大喇叭翻出来,重新装好电池,按下开关。喇叭嘶哑地喊着:
“兄弟俩辣子鸡,垃圾,垃圾,开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吃垃圾——”
童真抹抹眼角,转哭为笑。
把喇叭搁在副驾上,给车加满油,一脚油门开回园区。童真把车靠在路边,摇下窗户,把音量调到最高。
“兄弟俩辣子鸡,垃圾,垃圾,开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吃垃圾——”
寂静的夜里,在黑影幢幢的厂区上空,循环飘荡着这句乱七八糟的话,不仅不好笑,反而突兀又瘆人。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童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抽到只剩烟屁股时,被烟气呛了一口。
咳着咳着又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下了天大海大的决心要走。难道自己这么吆喝几声,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了?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老全的电话。
老全心急火燎的声音传来:“童真,你快回家!”
“咋啦?”
“你家保姆和楼上打起来了。楼上的女人发癫,抱着你家西西站在天台上,怕是要想不开!”
童真把喇叭撇在马路牙子上,一脚油门踩到底。
短短几秒内,路的尽头只剩一星白色的残影。
-
“兄弟俩辣子鸡……”
“垃圾……”
“不要吃……”
循环往复的声音穿透窗户和遮光帘,传入室内。
穿过了一场地狱般的梦境,韩东临突然醒了。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坚硬冰冷的床上,眼睛蒙着。身体软绵绵的,勾一勾手指头都觉得困难。
身边有两个人在小声说话,还有一些细小的金属磕碰声音。一个人走近,韩东临觉得自己的衣服被掀起来,冷风撞上裸露的皮肤,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有人用凉凉的液体擦拭自己腰部两侧,韩东临闻见一股碘伏的味道。
“要一个,还是两个?”
“客户说了,两个都要。”
“心这么狠?要两个,他可就活不不了了。”
“师兄,咱们拿钱办事,别管这么多。”
隔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师弟不耐烦地催促:“师兄,受体已经躺在手术室里,胸都开了,咱们得快点!”
又说:“你想想,只要干了这一票,你的债就还清了。”
“兄弟俩辣子鸡,垃圾,垃圾,开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吃垃圾——”
师兄扔了手术刀,不耐烦道:“这么吵,我怎么静下心来做手术?”
师弟被他打败了:“好、好、好,我这就去把那玩意找出来、关了!”
一个脚步声匆匆离开房间。
房间很静,监控仪器“嘀嘀”响着,仿佛在演奏死亡的乐章。
觉察那人就在身边,韩东临突然睁开眼睛。
对方的脸被口罩和手术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狭长的眼睛露在外面。见病人忽然醒了,他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惊慌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程医生,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韩东临坐起来,趁对方不注意,拿了一只手术刀,藏在背后。
“你怎么知道我姓程?”
“第一位拿到拉斯克医学奖的华国医生,曾经的华国和协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你。”
程医生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往事已矣。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医学败类而已。”对他而言,那场医疗事故是一场大地震,震塌了靠几十年寒窗和寂寞积攒起来的声誉名望。现在回想起来,心中的余震依然不停。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做了今天这一单,就算你还清了债,你下半辈子还敢拿手术刀么?”
口罩上的眼睛用力闭上,眼角被挤出一道深深的褶皱。它们复又睁开。程医生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门禁卡,扔到床上,虚弱地说:“你走吧,趁他们之前。”
“你还没听我的提议,说不定你会很感兴趣。”
面前的男人,衣不蔽体,狼狈至极,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光芒。
程医生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站在了同样的手术台上。上一次,在一场做或不做的手术之间,他选择了做。这一次,他如果选择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