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回到家,时间刚过晚饭点。
林珊一头扎进工作里,早出晚归,通常要十点才回家。
小秦推着婴儿车在小区院子里遛弯。干了小半个月,小秦的高原红褪了,皮肤白净了,还瘦了一点,不过身上的那股怯怯的劲儿还在,好像连抬头看陌生人的勇气都没有。
碰见童真,她半垂着眼睫,小声地说:“童先生,我不晓得您回来这么早,没备您的晚饭。”
童真弯腰看了一眼西西,摆着手说:“不碍事,我自己随便弄点。”
西西不搭理他,葡萄似的大眼珠只跟着小秦转。童真觉得没劲,独自上楼去了。
进了厨房,童真翻找了一番,才发现何止是没备他的晚饭,小秦根本就没备晚饭。之前他买的方便面只剩半箱。冰箱里空空的,冷藏区只有半碗南瓜鸡肉泥辅食。童真端出来闻了闻,又尝了一口,还算新鲜。
童真煮了一袋方便面,唏哩呼噜勉强填了一下肚子。
小秦左手抱着西西,右手拎着婴儿车回来了。还有一塑料袋的菜挂在左手的小指上,晃晃悠悠。
给西西喂了米糊、洗完澡,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小秦坐在沙发上看了两集无声的偶像剧(怕吵醒孩子),才拎着菜进厨房。
整个过程,小秦旁若无人,好像童真只是一坨会呼吸的空气。
童真跟进去:“你做的晚饭还是夜宵?”
小秦一边切土豆丝儿,一边说:“珊姐回来得晚。她工作那么辛苦,应该吃点热乎的。”
童真随意扒拉了一下塑料袋,尽是土豆、萝卜和青菜,一点荤腥都没有。
童真有点不高兴,又问:“我每个月给你两千的菜钱,你就买这些?还都是收市打折的菜。”
小秦的动作一滞,话里带着点心虚,说:“珊姐平时在外应酬,大鱼大肉多了,就喜欢吃点素的。”
“那多余的菜钱呢?”
小秦支支吾吾地说:“宝宝吃的辅食,我都是上有机超市买的,贵着呢,哪有余钱?”
童真不相信。他等林珊回家,把她拉进卧室,说了这事。林珊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话刚说完,小秦推门而入,眼里盈了泪。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说:“要是童先生觉得我昧了钱,就直接炒了我吧。反正我家里穷,还要供两个弟弟妹妹上学。我就只剩嫁人生娃娃这一条出路了。”
说完,当着童真面,她扑进了林珊的怀里。
不过,林珊的体型比她娇小多了,她的动作更像是一只母鸡把鸡崽护进怀里。
林珊安慰了小秦一番,还保证在西西上小学之前,坚决不会炒掉她。小秦这才转哭为笑,开开心心地去炒菜了。
坐在梳妆台前,林珊慢条斯理地往化妆棉上倒卸妆水。领了工资后不久,她的化妆品就全换了一批。童真不认识牌子贵贱,只觉得瓶子比原来的更加精致漂亮。
童真一屁股坐在她边上:“你一点也不怀疑她?”
林珊轻笑一声,说:“正常人上个班,还摸摸鱼,搞点灰产呢。育儿嫂也是正常人。有点油水,才有干劲。何况她对西西上心,本职工作干得好。你要是能找个更好的,我把她辞了也无妨。”
童真担忧:“你把她辞了,那她弟弟妹妹的学费咋办?”
林珊看着童真,又笑了。
等林珊洗漱完毕,小秦的饭菜也上桌了。
土豆丝炒萝卜,木耳炒白菜。菜里没有几滴油,很健康的卖相。
林珊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筷子,看小秦吃。
小秦大口大口吃得香,最后连林珊剩的半碗饭也拌着菜汤吃完了。
她舔舔嘴唇,羞涩又自豪:“在我十岁那年我妈就说过,以我的厨艺,不当大厨真是可惜了。”
童真心想,这是你妈为了诓你干活才说的吧。
林珊:“你要是想做厨子,跟你童哥学。”
小秦立马摇头,说:“我只想给珊姐做饭。”
林珊的嘴角勾起了几分。小秦对她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唯一——唯一一个对她没有恶意的女人。
晚上睡觉,童真躺在沙发上,听见卧室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叽叽咕咕的,两个女人好像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林珊会把白天公司里的事讲给小秦听。
她们提到的人名,童真都不熟悉。比如,她们说到一个叫“胡欣”的同事,是林珊的下属。
不清楚两人的前仇恩怨,童真只听出林珊对她有点意见,把最重的活儿分给她,稍微出点差错就当着全部门的面训斥她,考核奖励也从来不考虑她。今天逼得她情绪崩溃,在会议室里大哭大闹。
即便如此,林珊也不怕人家辞职走人,因为胡欣刚刚买了房,背了几百万的房贷呢。
童真心想,林珊做事挺绝的,像木匠一锛总是砍到墨线。
两人低低说着话,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小秦的鼾声传了出来。
天气暖了,窗外有了虫鸣声。
童真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虫鸣,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好安静哦。好像连续好几天,楼上的三个费头子都不闹腾了。
第二天一早,大白车边站了一个女人,瘦瘦的,脸色和头发一样黄。
童真打量了她几眼,才认出来,她是楼上三胞胎的家长,那个永远躲在门后不出声的妈妈。
童真没好气:“你有啥事嘛?”
女人把一个红包递给童真,说:“我道歉,我赔偿,保证娃娃们会很乖很听话,能不能让你的保姆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我一个人养三个孩子,也不容易。”
“啊?”
听她细说了几句,童真才清楚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家里的阳台小,小秦嫌阳光不如乡下的打谷场足,就把洗好的衣服,还有床单被褥拿到楼下去晒。下午收回来,闻出一股尿骚味。
小秦下楼走了一圈,没瞅见散养的猫狗。回来只好闷头重洗。
第二天收回来,还有尿骚味。
第三天,小秦故意把被子晾在阳台的视线范围内。她蹲在阳台上守了一天,真相大白。楼上三个小子站在被子前比赛尿尿,全都嗞到了被子上。
小秦上楼理论,和童真一样吃了闭门羹。
小秦做了一件很绝的事。她趁楼上没人,顺着防盗窗爬到楼上的家里,在三个孩子的床上各屙了一泡屎。
这下,楼上老实了。
听完故事,童真把红包推了回去,憋着笑钻进大白。
他觉得小秦挺好的,能不换就别换了吧。
-
提着锅盔和红油抄手,童真下了车。
店门还锁着,童真有点奇怪——韩东临从不睡懒觉的。
开门,童真和阳光一同走了进去。
童真朝楼上喊了一声:“起床喽,吃锅盔喽。”
无人回应。
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韩东临不见了。
店里一切完好,收银台里一分钱都没少。每个角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韩东临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无论是穿过的衣物鞋袜,还是用过的牙刷毛巾、涂料画架,包括床底的一箱画作,都不见了。
好像有一只手,轻轻一抹,抹掉了他的存在。
童真顺着后厨的小巷,一路走,一路找,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长得很好看,眼睛是琥珀色的。
问过的人都摇摇头,说没有。
日头高悬,城市彻底苏醒。
韩东临却像一颗露珠一样,蒸发了。
童真无计可施,决定去警察局报案,接待他的恰好是冯靖。
冯靖还是第一次遇到人口失踪的案子,有点紧张,连忙摇了她的师父过来。
师父是一位临退休的老警察,干干瘦瘦的,却有一双肿眼皮,耷拉着,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
“是不是未成年人?”
“不是。”
“门锁窗户有没有撬动的痕迹?”
“没有。”
“有没有财物丢失?”
“没有。”
“人员伤亡呢?”
“没有。”
“你们有没有钱债纠纷?”
“没有。”
师父终于掀起眼皮子,做出初步判断:“那他是自愿离开的喽?”
童真摇头,说:“不可能,昨晚他还说要我给他带锅盔和抄手。会不会是绑架、拐卖?”越说,他的心越揪成一团。天地茫茫,韩东临举目无亲,他能去哪里呢?
师父推出一张表格,说:“那你登记一下失踪人的姓名,身份证号和户籍所在地。”
童真提笔犹疑了片刻,又问:“如果是打破了别人的脑袋,要判几年?”
终于遇到一个能解答的问题,冯靖抢答:“这要看主观动机和客观伤害结果。故意伤害,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如果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
“我明白了。谢谢。”
童真打消了坦白的念头,在姓名一栏写下“阿东”。
冯靖帮他调取了店门口附近的几个摄像头的监控录像。费了半天时间,终于查到凌晨时分,韩东临从店里走出来,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走了。
轿车的车牌被树叶挡住,没有拍到。
师父捧起保温杯,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发生刑事案件的证据,达不到立案标准。
冯靖见童真一脸惆怅,安慰他:“监控很清楚,他是主动离开的,说不定过两天,自己又回来了。”
她又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总不能自己拐带自己吧?”
自己绑架自己?
童真的心里滋滋冒着不祥的冷气——难道是贾东拐带了韩东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