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气温像坐过山车,前两天还冷得穿回羊毛衫羊毛裤,今天街上满是穿短袖汗衫的。
辣子鸡店门闭着。
阳光被卷帘门的缝隙筛出许多道平行的光线,均匀地铺在大堂黄绿相间的格子砖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童真赤身**地躺在阁楼的床上,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透着一股懒劲。
原本是张一米二的单人床,童真找了张高度差不多的宽板凳,把它拓宽成双人床。
两个成年男人躺着,盖一条被子,挤挤挨挨得像破了皮露出馅儿的饺子。
贾东出了很多汗,贴着童真后背的胸口黏腻腻的。大约是吃得多了,韩东临壮了不少。跑堂的体力活将这些多余的热量都变成了肌肉。
从最初见面的细狗,到现在肩宽胸厚,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童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胸肌,心里忍不住自豪——这可是他亲手喂大的。
手指刮过敏感的小尖尖,贾东闷哼一声,翻身压住童真,低声说:“你还要?”
童真有气无力地推他,说:“再不起床,郑艺的画展就要迟到了。”
郑艺走之后,童真时常和他有联系。但不知为何,郑艺并未通知他们自己的人生首展。因为地方有点远,在隔壁河市的一个由工业区改建的艺术中心,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童真把这归为郑艺的体贴——展览在周末,正是童真生意最好的时候。通知了,不去伤感情,去了伤财,都不好。
贾东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童真挺意外的。他听林珊提过一嘴,韩东临的生日挺特殊——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也叫鬼节。鬼节阴气重,但男孩身上的阳气可以抵消阴气。据说这日出生的男孩运气都不错,精灵精气,命硬。
贾东说,他和韩东临不是一个生日。
他在阳春三月十五出生,在韩东临十岁的时候。
那天深夜,他第一次睁开眼,静悄悄地走出房间,走进静谧的花园。草坪像一片毛茸茸的地毯,沐浴在水一样的月华之下。他光脚踩上去,痒痒的。草尖挂着露珠,像小动物的舌头舔舔他的脚心,让他觉得特别有趣。
回忆起这件事,他的脸上不知不觉漾起微笑,又带点遗憾——他只踩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就晕过去了。从此以后,他一有机会,就会去花园里走走逛逛。但再也没有踩到那么有趣的草坪——明明还是同一片草地。
童真却想,第二天早上,韩东临有没有因为自己脚趾头夹着一片草叶而感到困惑呢?
转而一想,童真意识到关键,惊愕地张大嘴:“你不会未成年吧?”
贾东老持稳重地摇头,说:“我比韩东临大,已经三十岁了。前面十五年,我只是在沉睡而已。哪有婴儿一落地,就能走路呢?”
童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
贾东偶尔会愤愤不平:若没有他,韩东临那个草包怎么可能拿到美国哥大的经济学硕士学位?白天他在外头花天酒地,晚上伏案读书写作业的都是他。
听他这么一说,童真觉得确实有点不公平,于是决定关店陪他过生日。
贾东的身材壮实了,以前买的衣服偏小,被鼓鼓囊囊的胸肌撑着,不太像话。出发去画展之前,童真带他去商场逛了一圈,心一横,给他买了一身品牌的西装。
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贾东站在童真面前,风流倜傥,玉树兰芝。
导购小姐姐的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好意思上前,帮他把衣领翻正,好像这样会亵渎他一样。
贾东原地转了一圈,低声问:“好看吗?”
童真被他帅到缺氧,没说话,只是帮他整理衣服。手指拂过他的胸口,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起旖旎的画面,耳廓慢慢变红了。
他也有点心动,想为自己买一身,但偷偷看了一眼价签,想想还是算了。
买完单,两人牵着手走了。
两个导购在他们背后冒着星星眼,小声嘀咕:这一对站在一起,可真太养眼了。
车上,贾东一脸郑重地说谢谢。他说:“以前你买的都是送给韩东临的,第一次给我买礼物,我很开心。”
童真心里萌生出一种偏心家长的愧疚。他趁等红绿灯的时候,歪过头去,亲了亲他。
郑艺虽说算是初出茅庐的青年艺术家,但他的画展却占了艺术中心整栋楼最中心的展区。一进门,童真就看到两层楼高的海报挂在罗马式的旋转楼梯上。
展厅布置得错落有致,每一幅画上的灯光都经过精心设计,既能凸显画作的细节,又不会让人的眼睛不舒服。不少画作边上的标签上贴了一个红点——显示该画已经卖出。
观众不算多,但绝不能说少。有的像灯光下的蛾子,围在画前,有的又像草原上的反刍动物,煞有介事地走来走去。有人旁若无人地分享自己的高见,说郑艺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叫“潜意识现代立体主义印象派”。
童真不明白艺术,但也看出了点门道——每一幅画都带着点韩东临的影子。只有看过韩东临的画,才能觉察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猫的滑稽感。
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迎上前来,自称是郑艺的经纪人,马经理。贾东不凡的气质吸引了马经理的注意。他以为又来了一位收藏家。
马经理穿着细蓝条纹的衬衫,前襟口袋上插着一包烟。布料有点薄,以至于能看出烟的牌子。衬衫包裹着鼓鼓的肚腩,下摆竖进裤腰里,被一条粗粗的皮带勒出类似包子束口的褶子。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包括一枚闪闪发金光的跑车钥匙,随着他的步伐“当啷当啷”作响。
童真心想,要不是在这里遇见,他一定不会把这种打扮的人和艺术联系在一起。
贾东没有说穿,反而表现出一番很感兴趣的模样,背着手对每一幅仔细品评。虽然贾东不会画画,但就如足球教练一样,不上场踢球,不等于不懂球。
越说,马经理的眼睛越亮。
最后,贾东下了结论:“境界不足,匠感有余,笔触浮躁,还是欠火候。”
马经理不服气:“还有一幅精品,丹青手特地嘱咐不能外展。您要是看了,恐怕得要收回刚刚说的话。”
贾东挑了挑浓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脚步没停下,悠悠然地往前踱着。
这激起了马经理的胜负欲,非得拉着贾东去二楼的会客室里掌一眼。
贾东调转脚尖,跟着马经理上楼。
马经理走两步,回个头,生怕这个潜在金主跑了似的。见童真也跟着,他还心想,大客户的气度就是不一样,连司机都长得这么养眼,就是看起来有点憨憨的。
丛丛的聚光灯下,裱在镜框里,被马经理当做“镇馆之宝”的,是一张素描。
童真瞪大了双眼——这不是韩东临画的《大马趴》嘛?
贾东泰然自若,依旧仔细观赏一番,摇摇头说:“不好。”
马经理生气:“你再看看?这画法、这构图、这意境,咋就算不上好?”
贾东淡淡一笑,指着画中人物的眼睛,说:“眼中有光,画是活的;而楼下看起来花里胡哨,却皆是死物。你不觉得,这幅画和楼下那批,不是一个人画的吗?”
像被雷劈了,马经理怔怔地立在原地,圆润的脸庞隐约透着青色。被贾东这么一点拨,他早就埋在心头的疑问如雨后的种子,迅速窜出芽来。怪不得郑艺再也没有画出一幅和《大马趴》一样卓越的作品。
会议室里侧的门开了——原来还有一个房间,看屋里的摆设是个休息室。
郑艺伸了个懒腰,手指顺路抹掉眼角的眼屎——为了筹备这场展览,他熬了好几宿,好不容易补了一个觉。
眼神清明了。
扫视了一圈,看见《大马趴》,看见马经理阴晴不定的脸色,郑艺吃了一百个萤火虫,啥都明白了。他强装镇定走向前去,支支吾吾地说:“童哥,阿东,你们来了咋不和我说一声?”
贾东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好像一柄锤子,一下一下砸得郑艺想要钻进地缝里去。
“你送给我的,就是我的喽……”这个问题,郑艺仔细想过。这事他做得不地道,但也情有可原——你看,上面他署名的是“丹青手”,又不是“郑艺”。丹青手在某种语境下,也可以是个统称,既包括郑艺,也可以包括阿东。
贾东笑了,笑意浅浅地浮在冰霜般的脸上,像面具上涂的一层蜡,诡异又瘆人。
童真觉察出不对劲。未等他反应过来,韩东临一个箭步上前,捧起《大马趴》摔到地上,从一地的玻璃碎屑中抽出画纸。
马经理像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吓得嘎嘎乱叫:“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纸屑纷扬而下。
马经理双脚一软,跌倒在地。
破碎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心。
郑艺气得骂了一句“草你妈”,一个饿虎扑食朝韩东临扑了上去。
郑艺和韩东临两人扭成麻花,滚在地上。更准确地说,是韩东临单方在揍郑艺。郑艺哇哇惨叫:“阿东大师,别打了,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嘛。”
童真分不开两人,喊马经理帮忙。
马经理啐了一口唾沫,说:“杂种,敢诓老子!打死拉倒!”
童真:“他要真死喽,你可一分本钱都收不回来!”
马经理想想送出去的跑车,哼哼唧唧地爬起来。
他和童真分站两边,像掰大闸蟹似的,把麻花一分为二。
郑艺趁马经理不留神,挣开他的手,一溜烟蹿下楼。很快,楼下传来跑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看着跑车缩小至一个蓝点,直至消失,马经理捶胸顿足,一怒之下拽掉了一头长发。原来是顶假发。
看着他半秃的脑门,童真觉得顺眼多了。
马经理懊悔了一阵,转眼把目光投向韩东临,问:“《大马趴》真是你画的?”
韩东临傲娇地抬着下巴,看向别处。
马经理眼睛里精光一闪,想出个办法:“从此以后,你就是丹青手。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
“哪个敢卖老子的画,老子揍得他找不着家门。”韩东临恶狠狠地说。
马经理缩了缩脖子,心里疑惑:这人咋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比绅士还贵气,现在比地痞还流氓。转而一想,艺术家不都得有点精神病?
“既然如此,那我们算一下账。你毁了我的画,得赔钱!”
童真连忙说:“这画是他画的。”
“你是不是送给郑艺了?”
韩东临点头。
“郑艺把它卖给我了,我拿跑车和他换的。这画是我的,你撕了我的画,得赔!”
这话没毛病。
童真虚弱地问:“多少钱?”
“一百万!”马经理语气比宝葫芦里放出的妖怪还要大。不过,他的语气一转,又说,“如果你答应和我签独家,这一百万我就当诚意金,送给你。”
没想到,唯一一次带出来,韩东临就闯了一这么大的祸。童真的心里打着算盘,计算自己得炒几年辣子鸡,才能堵上这个窟窿。
他没好气地瞪了韩东临一眼。
韩东临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