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苏南身边多年的俊安最了解他的心思,急忙让小厮放下茶盏快点滚下去以平息苏大人的怒火,屋外的小厮们也只默默装作很忙的样子。苏大人收了收自己案头上的卷宗,复又摊开,转而捏了捏出油的眉心,发现还是平静不下来,手指往衣服上一抹,遂对着俊安怒骂:
“这孽女,简直邪门,小时候她命大竟然活下来了,现在又生了这么多事端,害得尚书大人折损一员大将,真是作孽!”
接着苏南又不甘心道:“都是公主这个小贱人,害得本官不能做主控制那逆女的婚事!成天装出一副义正严辞的霉样显摆给谁看?给她也找个厉害的婆家驸马,这样不安分的女子,圣上废迟早会厌弃她和穷酸没用的柳氏,废了什么女子书,她就老实了!”
俗话说上行下效,俊安随声附和道:“老爷英明!小的以为,那些个小娘们儿哪里会成什么大气候?抢着雇赔钱货们的,不过是些想高攀公主的商贾农户,或是些贫困人家的酸书生,咱们大将军和定国公可不买公主的账。”
苏楠听了俊安的屁话,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志得意满地说道:“你这话不错,来日安将军成为百官之首才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幸亏本官早早弃暗投明,投靠大将军,才有现在的舒坦日子。不过有了林正的前车之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便如王尚书所言,给那个赔钱的白眼狼寻个五品小官做婆家吧!”
瞅着主子心有不甘的模样,俊安忙不迭地奉承道:“老爷不必烦心,小的见过家中老母给兄弟们的调教新媳妇,先是教训站规矩,再有不服的打几顿就老实了。现在不光家里家外,农活缝补的全是一把好手,侍奉老娘洗脚喂饭的那叫一个服帖。五品官又怎么样?有您和厉害的婆婆在,大小姐还能翻天不成?”
不过须臾间,苏楠的老脸舒展开来,最后一点怨念都消失不见,灵感乍现的喜悦挡也挡不住,语气轻快地说道:“你小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天长日久的,朝堂之上也不会容这些无知妇人置喙的。我就不信了,整个大云,找不到一个规矩严、讲三从四德的好人家了。谅她也不敢仗着嫁作人妇就翅膀硬了,和本官对着干。”
苏稚宜简单收拾一番后便赶在饭前等候在老爷的书房外:见着大小姐已到,小厮也不敢去通传,生怕被怒火波及;那女子也只微微摇头,自去院子中等候了。
苏老爷的脸皮厚极赛城墙呢,早些年上京城、临川城,便是那远些的海宁城、扶宁城,谁不知苏南苛待发妻柳大娘子,连着大小姐苏稚宜都被他不待见。他说这浑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娶柳夫人才高升的知府之位,现在又开始巴结着贵妃娘娘权倾朝野的父亲 - 兵部尚书安潮大人。苏老爷存心授意府中各处短着芳菲苑的银钱衣物,几年前只给些不顶用的吃食和劣质炭火糊弄柳夫人母女,逼得柳夫人变卖嫁妆才堪活命。直至苏稚宜长大后变得霸道又强势,凭着暴力嚣张地打砸厨房和肆意殴打犯上作乱的小厮们,苏楠投鼠忌器,方才恢复了芳菲苑应有的待遇。
说回三公主领着翰林院下设的文学馆编著的《告女子书》,堪称大云奇作。昭阳公主自幼聪慧过人,同二皇子一般读书过目不忘,年幼时还曾被圣上抱着进上书房,陪着理政务。这位奇女子自小颇有主见,不过金钗之年便求圣上推广学堂,推行科举选拔人才,叫贫寒之家的子弟也有书读、入朝为官。如今推行的女子书,更是要才子们同样为母守孝,鼓励女子们多读经史书、修习算数。
几条法令下来,不仅上京城,便是海宁、扶宁城、临川城都传遍了,各省官员见圣上都颇为赞许,商铺农庄都愿雇些女子们干活。圣上见奏报说收入比之前翻了一成,更是龙颜大悦。如此初露锋芒的昭阳公主,隐隐同安将军这样渴望世袭军功的老顽固贵族形成对抗之势,安将军的马前卒定国公孙家、宣平侯李家、苏楠和林正,早就公然在朝堂表示反对,只圣上还未置可否。同为国公的温、陈两家和素有不得罪人之称的王荀尚书见事态发展并不明朗,便没有表态。
现下的苏楠被俊安吹捧的几欲上天,早就无暇顾及许多,又兼冬日里温暖的炭火烘烤,烧得苏老爷很是飘飘然。外面的小厮鱼安兴冲冲飞了进来,大声恭喜道:
“老爷,宫里来信了,是皇后娘娘亲笔,从上京城刚送来咱们临川的。那送信的太监只说恭喜老爷,不知是何事呢。”
要说这苏老爷在朝堂做知府当真可惜,应该去唱戏才对:听了宫里曾来人传信立时放下了手中紧捏着的茶杯,躬身站了起来,忽又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和腰间玉佩,一抬眼,眉目间皆是对天家的敬畏,还以为圣上钦此御旨;继而一听是皇后手信,身子歪了,嘴角也塌了下来,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后又随意地倒在自己的梨花木大椅子上,苏老爷不耐烦道:
“本官素日忙碌,也不知皇后因何事叨扰本官。既是皇后来信又非圣旨,信使就不必打赏了,快打发他走吧!”
素得苏楠青眼的俊安抢过孙安手中的信纸,一脚踢上无辜递消息的小厮,狗仗人势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惹怒了大人,有你好看!”
孙安略有不甘,便只咽下满腔的委屈应付信使,院门口的太监见跑了这一趟并无辛苦费,脸色不太好看地告辞了。里屋的俊安正说些好听话哄老爷开心,就听苏南露出恬不知耻的嘴脸,高兴道:“好啊,真是天助本官,信上说皇后自会派女官来本府教那贱人规矩,不必本官费神了。”
俊安见老爷心情不错,赶忙躬身抱拳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连带着服侍的下人们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苏南越想越开心,日渐肥胖的脸上愈发笑得像个开败的老菊花,自己念叨着:
“不论怎样,本官都不吃亏,那娼妇表现不好闹笑话,丢的是皇后那个老妇的脸。若实在出色,便是给本官的人马做嫁衣。”
这时,苏稚宜已独自在寒冷的院子中站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并没带凌霜和诶染。大小姐说要她们留在芳菲苑是怕耽误安排自己的晚饭,其实是怕苏南蓄意刁难自己的时候连累着身边的丫头们。那瘦高女子着实清冷,身姿笔直挺拔,身着半旧的披风背对大门而立;虽寒风刺骨,苏稚宜自巍然不动,只袖中偶尔交替的双手暴露了主人有些冷的事实。或许因着脸被冷风扑了的缘故,女子的皮肤比往日更加白皙,近乎透明;远山眉衬着半垂的凤眼,嘴角微微上扬,但笑意不达眼底,冷意却更甚。身后光秃秃的树枝映着苏稚宜被冷风吹乱了些的鬓发,她依然面色如常,一丝抱怨之色也无。
顺了心的苏老爷看着俊安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得了准许的俊安神色依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斟酌道:“回老爷,苏大小姐说到了向您汇报功课的日子了,已在外面候着。”
只见苏南头也不抬,只眼神中的嫌恶掩盖不住,漫不经心道:“那就让她进来长话短说吧,也省得我再让人告诉她皇后的意思麻烦。”
得了苏南的准许,小厮忙不迭打开帘子,苏稚宜进去后依着规矩行了叩首礼,疏离中的拜见却挑不出一点错来。虽然跪着,身上的气派让人不敢忽视,和柳夫人的云淡风轻一样,都是老爷最不喜欢的。苏南见苏大小姐行了礼,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她,苏稚宜也习惯了,面上不显,听着苏老爷的训话:“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苏稚宜疏离却合乎礼数的声音传来:“回父亲大人,女红从来未曾荒废,略略读了些诗词罢了。” 苏南见苏稚宜学问也不甚出众,这才满意了:“你一介资质粗陋的女流,又不像你妹妹,学琴棋书画也无甚用处,会些女红识几个字就够了。要有空,多指点你弟弟的诗词,不过时间都要以景琛为主,你不要打扰他功课。”
见苏稚宜应下了,才嫌恶地一把将皇后的亲笔信掀翻,掷到地上后颠倒黑白道:“把这信拿走,皇后说一个月后开春了,她会派女官指点你,你准备着吧。不过你也要牢记,要是没有王尚书大人,高贵人家凭什么要你?皇后又怎么肯派人教你?你要懂得感恩我,明白吗?”
苏稚宜的指甲狠狠刺进指尖,才微微压下心头涌起的阵阵恨意,跪爬着捡起皇后的信函点头称是。苏稚宜怎会不知,上京城和临川城的官员百姓们对自己议论纷纷,皆因林正酒后败坏名声,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更晓得,是公主殿下这位不曾谋面的表妹,在朝堂百官面前将事情闹大,才斗垮了林正,平息流言,心底更恨苏楠的虚伪无耻。
苏大小姐拿了信便告退回了自己的芳菲苑,眉染正在忙着布菜:鲜亮的番茄炒蛋,绿绿的蒜蓉青江菜,还有酱烧洋芋扁豆小排各两盘,又往膳桌上放了大碗的米饭。凌霜见大小姐从外面回来,立即给她递上暖手的炉子,瞧着苏稚宜刚到温暖的室内脸色发红,又帮她用帕子抹了抹鼻子。此刻的大小姐闻着饭香早就饿了,吩咐道:“快别忙了,快点坐下和我一起吃!我都饿了。”
不过一会儿她们就吃完了,眉染扶着苏稚宜在厅中走着消食,凌霜则在一旁收拾碗筷给底下的小丫头们清理。
苏大小姐边走边说:“都吃饱了吗?我叫丫头们出府买了几碟子核桃酥、蓝莓山药糕,还有几盏杏仁茶,你们谁喜欢就拿去吧。”
眉染笑道:“大小姐您还说呢!跟着您吃饭哪次不是吃得都快撑着了,就寝前还要喝点儿茶刻化。那些小姑娘跟着您都圆润一圈儿了。”
苏大小姐也颇有成就感:“你们每日的活计本就又多又辛苦,不吃饱了可怎么好呢?那点心给我拿几块儿,剩下的便分给下头的姑娘婆子吧,也要让她们念着咱们的好,知道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应该。”
看着东西收的差不多了,眉染也回到侍女房中歇息了。苏稚宜走到书桌边上准备写给皇后的回信,凌霜照常在旁伺候笔墨。苏大小姐准备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皇后娘娘的官方谢恩回复,准备由专门往皇宫大内送信的驿站正式邮寄。另一封信更为重要,是回复皇后几天前的密信,凌霜交给王妈妈后便由一神秘的黑衣人取走了;再见到这人身影是在上京城的皇宫大内了,仿佛是往东六宫的凤仪宫去了。
冬去春来,微凉的春风吹化了冬日的残冰,绿了柳树,叫醒了叽叽喳喳的黄莺。待到苏韵宜桃园的绢花被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儿取代,宫里六尚二十四司的几位教习女官按照苏稚宜密信中的请求如约而至,皇后身边贵为正三品宫令且统管宫内所有女官和奴婢的茉雅姑姑也随着女官们亲自来了。
苏稚宜在芳菲苑的正厅大方受了四位女官们的礼,亲切地教训练有素的老师们免礼;复又亲自起身扶起为首的茉雅姑姑,又示意凌霜将宫令扶到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说罢苏大小姐又吩咐眉染上前给每位女官呈上几个首饰匣,说道:“诸位姑姑路上舟车劳顿,这些个匣子便当我给各位的见面礼,往后的教习有劳各位姑姑费心了。”
茉雅姑姑借着抿了口玫瑰茶的功夫瞥了一眼那礼物,每个首饰匣里都有纯金打造的手镯一枚,珍珠宝石耳坠一对,蝴蝶翡翠珠花和妃色珊瑚花钿各一支,匣子的绒布下还塞了一叠银票,对着苏大小姐的眼神中颇为赞许。茉雅宫令放下茶盏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苏大小姐还有话交代。”
苏稚宜也说道:“姑姑们路上辛苦了,客房早已收拾妥当,请诸位跟着这位眉染姑娘先去房间歇息吧!”
等女官们下去了,茉雅姑姑和善地对着苏稚宜道:“你母亲每每给皇后去信总说你一切妥当,如今看来你处事老练沉稳,皇后娘娘也能放心些了。”
苏稚宜赶忙恭敬回道:“有劳娘娘牵挂,母亲和臣女吃得好睡得香。皇后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茉雅姑姑一脸忧心道:“大姑娘有心,娘娘还是一入冬便手脚发冷,食欲不振,老样子罢了。”
苏稚宜也是一脸担忧之色:“那娘娘不曾请宫里的太医们瞧过吗?”
茉雅姑姑接着道:“下官也是如此想,可娘娘吃絮了那苦药,又不愿为了这点子小毛病一趟趟的请太医,就一直拖着到春天罢了。”
苏稚宜想了一会儿,自己由凌霜扶着去房间的书橱翻找,取了几张纸片后递给那中年的宫令,说道:“臣女母亲前几年的时候,一到冬日也有类似的症候,臣女也是颇为牵挂。母亲也不喜喝药,臣女便翻看古书,研制出一食疗的方子,很得母亲喜欢。”
见茉雅姑姑神色间很有兴趣的样子,苏大小姐才继续说下去:“取山药,茯苓,莲子,芡实,薏仁,猴头菇若干,研磨成粉后炒熟,再拿开水冲泡成即可。这汤羹入口便是谷物的醇厚,很有开胃健脾的功效;且此汤入口香甜,想来娘娘会喜欢。若娘娘实在不喜汤药的苦味,用些益母草,艾草,玫瑰花瓣泡脚,安神助眠,暖暖身子也是极好的。”
茉雅姑姑看了这些顿时眉开眼笑地收了起来,说道:“那这方子我先收下,回宫后给太医看看;若真是好方子,我便给娘娘用上,也不枉我来这一趟。”
苏稚宜见自己能派上用场,心里也是高兴得很:“皇后娘娘万金之躯,怎能不好生保养呢?还有姑姑,我母亲身边的王妈妈也很惦记您。如今虽入了春,可这倒春寒还是厉害,我便和凌霜这个丫头给您缝了一件加了棉的罩衫,暗青色的绸缎也很衬您。”
茉雅姑姑微笑着收下了,心中却对这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却又面面俱到的大小姐暗暗多了几分欣赏,怪不得皇后和程家的唐大娘子都十分喜欢她。见宫令收下了,苏稚宜便问道:“听母亲说,您一月前刚从程家教习归来?靖柔妹妹如何?程家的唐伯母一家都好吗?”
见多识广的宫令喝了一口清香扑鼻的茉莉花茶,答道:“程家一切都好,大公子与你家的景琛少爷同在临川城读书,如今忙着几月后的结业考试,若是表现出色,便可去程大人上京城的学堂继续念书;从那里出来的可以说是前途无量,日后在朝堂上也是大有作为的。程二小姐数月前也跟着宫里来的几位女官学规矩,舞蹈,古筝;她母亲唐大娘子闲暇时分也教她经商,算账,管理铺子呢。她们母女都好,就是格外记挂你。这不,你这孩子招人喜欢,皇后娘娘和唐大娘子还托本官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呢!”
接着茉雅姑姑举起双手,击掌三下,宫令的威严尽显。得了指令的宫女们从院内鱼贯而入,脚步极轻,将几个精美的首饰匣和春装裙子托盘放在桌子上便有序退下了。茉雅姑姑带着苏稚宜来到那桌子旁,指着那小匣子解释道:
“这纯金的海棠玛瑙珠花发冠和碧玺的银制柳叶发钗是皇后娘娘凤仪宫库房里的物件,按着咱们大云的规矩,宫里的东西只可赏赐,不可转赠或是变卖。皇后娘娘又用自己的陪嫁,吩咐几位珠宝师傅额外为您制了紫玉的白芙蓉耳坠,各色玉镯,点珠的桃花簪和梅花簪一对,赤金多宝簪和手钏若干,您自己戴,或用来赏人都可。对了,唐夫人新得了咱们上京城时兴的妆花缎和软缎,叫人制成了日常和正式外出的春装各几件,省的你再找绣娘不便,这次也让我一并带了来。”
如此寒暄了一阵子,好不容易交换完各自的礼物赏赐,苏稚宜又依着规矩谢了恩,苏大小姐才终于和茉雅姑姑谈到正题了。苏稚宜主动开口了:“臣女知道昭阳公主的野心,若公主想要助二殿下争那至尊之位,臣女有一计,或许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苏大小姐的靠山 - 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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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女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