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念彻底从老街消失了。
老街茶馆的封条被撤掉,但大门紧闭,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好多天未曾擦洗,逐渐蒙上灰尘污渍,透过窗玻璃,里面桌椅冷清,墙上的大屏幕漆黑一片,不复之前从早到晚的热闹喧哗。
原本日日来打卡的象棋大爷们没有了温暖去处,只能不情不愿地回到河边榕树下的老根据地,一个个缩着手抖着脚,在还刺骨的早春寒风里喝着很快就冷掉的茶水,下着不咸不淡的棋——少了大屏幕直播和茶馆大堂人来人往的氛围,人人都有种由奢入俭的寡淡感。
而就算是这样的老去处,刘大爷也被驱逐在外——主要是被魏大爷驱逐在外。自从上次的争吵后,魏大爷看到刘大爷就眼睛一翻鼻孔一扬冷哼一声绕道而行,刘大爷起先不甘示弱,但被边缘了一阵后,逐渐有点耐不住寂寞,日日背着手绕着河边晃悠,时不时便对着河面长叹一口气。
李婶家楼上的房间再没亮起过灯光,她每天早晚都习惯性地喊一声“小余”,每次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只能有事没事去骚扰对面早点铺的老孙,跟他复盘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两个不知内情的人复盘来复盘去也复盘不出个所以然。
唯一最了解内情的人也从老街上销声匿迹了。陈帆家原本就低矮昏暗的小平房彻底被它的主人抛弃,开向街道一侧的窗户黑黢黢一片,逐渐爬满了蜘蛛网。
整条老街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仿佛余念念和她的茶馆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有一个人像是陷在了过去。
茶馆封条撤去后,白砚每天从傍晚就登上天台,一个人看日落,看完日落,就在没来得及收起的幕布上播一部电影,电影情节如何也不甚在意,有时,片尾曲结束了,整片幕布陷入空白,他也浑然不觉,就这么坐在躺椅上,静静看着。
一个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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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村中心的银杏树下。
村长抖了抖手里的烟卷,瞄了一眼身旁站着的人,十分委婉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那个,小白啊,你已经来了十几次了,平均算下来两天就要来一回,村口的大黄狗见到你都不叫唤了......我说了,小余她不在这儿,你来了也是白来。”
白砚远远望着远处已经绿意一片的庄稼地,问:“她还没消气么?”
村长一梗——好家伙,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几次了,有这样的耐性干啥不成功!
“不是消不消气的事儿,小余她可能根本没在生你的气,她只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你们给她一点时间好不好?”
白砚瞳孔一震,扭头看向村长,眼里冒出期待:“她这么跟您说的?她有没有说她还需要多长的时间?”
村长:“......那不是!她都不在这儿怎么跟我说!是我自己带入一下她的境地之后有感而发,你想嘛,一个小姑娘家家,二十来岁,突然遭到这么大的变故,难道不需要时间缓一缓么?你们为什么要逼她?”
白砚看了一会儿村长老奸巨猾油盐不进的脸,又看回庄稼地,语气落寞而哀怨:“我不是想逼她,我是拯救我自己......”
村长“啧”了一声:“你有什么好拯救的!”
白砚心里的话憋了一个月,一下子没克制住,倾泻而出:“她睡了我,又抛弃了我,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对我的惩罚,时间越久我越觉得我只是她告别过去的工具!”
“............”
村长脸上肌肉疯狂抽搐,一副“我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要听到这些”的表情,缓缓抬起手在白砚肩膀上拍了拍:“......看开点,可能这也是你成长的一环......”
“......”
十五分钟后,村长手夹烟卷,遥遥看着白砚消失在村道上。
一道身影风风火火掠过他身边,肩上扛着的锄头差点扇到他的脑袋。
“你站住!”村长吓得一歪身子,扔了烟卷,起身后对着那个背影一声暴喝。
余念念将肩头的锄头卸下来,转回身看向村长,一个月前妆容精致的脸此刻不施粉黛,且被日晒和风吹浸润得泛起了高原红。
“干嘛?我地里还有好多事儿呢。”
“什么你地里?那是我的地!被你这么一通霍霍,今年我家收成比别人家少一半还不止!”
余念念眉头一拧:“要赶我走?”
村长瞬间熄火,摆手,语调温和下来:“那当然不是!只是——”他冲村口努了努嘴,“你打算什么时候接见小白?”
一个月前,余念念失魂落魄到了洪家村,村长大手一挥:“去种地吧!多跟大自然接触,吸收吸收日月精华,把那些烦恼暂时抛到脑后去!”
余念念便扛着锄头下了地,白天种地,晚上去宝来灯笼铺做灯笼,全部身心投入到简单直接的体力劳动之中,慢慢地,脸上的失落逐渐消散了。
这期间,不少人找村长打听余念念的下落,都被他或软或硬地挡回去一一只是,刚刚白砚孤单离开的背影让他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我跟老街没关系了,见他干嘛?”余念念垂下眼睛,把弄着手里的锄头,锄头金属和木头的连接处有些松动,她皱了皱眉:“等会儿帮我修修锄头,我需要一把趁手的工具。”
“工具”这个字眼让村长脸色第二次抽搐起来,刚刚某张哀怨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心里瞬间涌出一股对同性的怜爱,痛心疾首道:“你对小白好一点!”
“嗯?”余念念抬起头,不明所以。
“惩罚他可以,但不能拿他当工具!”大声丢下这句指控后,村长背着手,长吁短叹地走开。
“......”
十秒钟后,余念念满脸通红迎风凌乱,内心万分激愤:好你个绿茶天仙!卖惨装弱,简直口不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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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当天下着雨。
傍晚时分,整条老街几乎半隐在烟雨蒙蒙之中,街上没几个人走动,临街还开着的店铺里,店主大都懒懒地缩在柜台后。
刘大爷依旧背着手、叹着气,一身劲无处使的样子,四处游荡着。
从河边拐进老街,再往里走个几百米,便是老街深处,陈帆家的老屋就在那个方位。
这段时间,老街大部分住户路过那间屋子时都会心里咯噔一下,有的侧目打量几眼,有的看也不敢看快步走过去,多多少少心里不太舒服。
但刘大爷仗着自己土生土长老街居民的身份,以及没棋下内心压不住的一股邪火,就要往那边晃悠。不仅在街道上路过时来回晃悠,有时,还绕着屋子打圈晃悠。
今天,他又围着屋子绕了一圈,绕到某个角度,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半人高的围墙上方传了出来。
紧接着,有人极小声地说话,话音在小雨中断断续续,又像是说话的人在打着颤说不完整。
“求求你......别来......安息吧......”
几个词钻进刘大爷的耳朵里,他浑身一僵,眉头一挑,胆向两边声,不仅不赶紧躲开,反而凑了过去。
从围墙上往里望去,一个人影缩在陈帆家老屋的院子一角,哆哆嗦嗦地将纸啊币啊之类祭奠的东西从一个大塑料袋里往外掏,掏出后放到身前的一个旧脸盆里,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嘴里边念叨着,边打着火。
那火苗像是跟他过不去,刚一点着,就被一阵风给吹灭。
如此重复几次,那人影抖得更厉害,伏下身猛磕了几个头,嘴里加紧念叨:“别怨我了......我知错了......你就安息吧......可千万别回来找我啊......求你了......”
接着,最后一次,火苗总算被他手掌虚掩护住,小心地点燃了脸盆里的纸币,噼里啪啦烧起来。
“呔!”刘大爷一声暴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围墙里那人吓得弹了起来,大叫着原地转了几圈,找了个墙角,双手抱着脑袋蹲了下去,浑身抖筛似的抖个不停。
“你干嘛呢!老街上不让瞎点火你不知道么!把屋子点着了你担得了么你!”刘大爷一身正气,化身老街安全守卫员。
那人听了这几句话,抖动倒是慢慢止住,捂着脑袋的双手一点一点放了下来,在火舌子后面露出半张脸,遥遥望了围墙外一眼,颤颤巍巍道:“......爸?”
爸?
刘大爷大吃一惊,撑着把老骨头半爬上了围墙,定睛朝里面那个丢人现眼的家伙看去,看了几眼,用手揉了揉眼睛,又去看。
“孙伟?!”
那人影缓缓站了起来,孙伟吓得惨白的脸一点点清楚地浮现出来。
刘大爷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大声喝问:“你他妈的清明节跑人家家院子里瞎烧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