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掉牙的故事 第17章 野花

明澹从二楼书房敞开的窗口凝望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又是一个好天气，日头猛烈，毛遂自荐的新园丁换了一套工装服，挽起裤管，拧开水龙头，提起水管给新近栽植的蒲公英浇水。喷洒的水柱细细密密降落在土壤上，花瓣明黄，蒲公英们展开深绿色的双臂，微微低垂着头迎接水流的浇灌，灿烂而谦逊地占领了大半个花圃。

种什么不好，偏偏要种蒲公英。在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有这种花的影踪，黄的，白的，粉的，绯红的，尽是些不起眼的野花，春季发芽，初夏开花，秋天来了满天播散它们的种子，年年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地生存繁衍，真是可怜。可怜的人种下可怜的花，显得那些花更可怜也更可笑了。她这么想着，勾起嘴角。

孙宇林陡然扭过身，抬头望向二楼窗户，挥手跟她打招呼:“明澹小姐！”

她一惊，敛起笑意，忍住被打扰的不快，瞥了眼楼下的人，“干嘛？”

“现在天气很好，您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来看看这些蒲公英，您看到没，它们长得多好！”半吊子的园丁往旁边退开一点，向她展示花圃里可怜的黄色花朵。

“我在这里一样能看得到。”明澹说。

“下来会看得更清楚。”

“不需要，我视力很好。”

孙宇林没再坚持，“好吧，那请注意看了。”

注意看什么。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会看到什么。

一道彩虹跨越了蒲公英们，隐约架在花圃上，那些颜色不算清楚，但朦胧地浮现在她眼前时又异常绚丽，充满一种让人不由得想去触碰的**。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道彩虹，整个人无话可说，心跳却不由自主鼓噪了起来。

“怎么样？”孙宇林再次抬头，“您看见了么？”

明澹慢半拍回过神，“什么？”

“彩虹啊。”

“没看见，哪有什么彩虹。”

“就在这里啊。”她指着花圃上方，若隐若现的彩虹还悬浮在空气中。

“这也叫彩虹？”明澹轻声一笑，“真正的彩虹你没见过么，至少像是看到蟒蛇那样明显，那才有惊喜的感觉。”

“可这里又不是原始森林，到哪儿去找蟒蛇。”园丁神情无辜地望过来。“不过，有像蟒蛇一样的彩虹，就有像毛毛虫的彩虹，现在您看到的正是这种类型的彩虹。”

她翻了翻眼睛，“什么毛毛虫……”

“啊，毛毛虫您没见过么？”对方故意在问，“就是蝴蝶和飞蛾的幼虫啊，在这个生长的过程中，它们首先是卵，然后变成幼虫，再是蛹……”

“行了，”她不耐烦打断。“浇你的花吧，我还是希望看到它们能开得久一点，起码要到十月，夏天都没过去就蔫了像什么话。”

“没问题！”孙宇林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扬起灿烂的笑容，“蒲公英生命力很顽强，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它们当然顽强。简直可以说是冥顽不灵。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妈妈以前说过的话，不要小瞧路边的这些野花，它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多了，当你碰上什么麻烦，觉得烦恼时就想想它们——想是想到了，越想越烦。

明澹离开窗边，出了书房，搭电梯下一楼。

一楼的地板早上就拖干净了，窗户、橱柜、桌椅打理得一尘不染，走廊没有开空调，但也清凉舒适。她慢慢移动轮椅，有两个女佣在前面说话，两人聊着她从没兴趣了解的一些话题，家里介绍了相亲对象，哎呀那你要去见面么，不想去啊但我也快二十五了，二十五还年轻着呢，女人二十五不比男人二十五啊要结婚得抓紧时间，那就去见见喽，看那照片就不太想去，男人都一个样咱们又不是大小姐爱怎么挑怎么挑，话说小姐好像还没谈过朋友吧，她没谈过也正常啦毕竟……

两人说话声音小了，她悄无声息接近，冷不防吓了她们一大跳。

女佣们顿时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叫道，“小、小姐！”

她说，“记得现在是上班时间吧。”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应，“记得。”

“雇你们在这儿工作，不是给你们用来说闲话的。”

两个脑袋垂得更低了。

“要聊天就等到午休的时候，或者下了班再聊。”

说完话，明澹掉头走了，她们面面相觑地看了对方一眼。

“她今天吃错药了么？”其中一个问。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

阳光洒入门厅，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待着，花圃在旁边不远。她竖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小鸟围绕着花草树木叽喳个不停，厨房开始剁肉切菜了，周阿姨在里头的过道吩咐女佣继续打扫哪里，然后她听见了孙宇林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那双黄白相间的帆布鞋，白色鞋尖沾上了一点泥巴，工装服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裤管已经放下，她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拿着铲子走了过来。

刚刚在太阳底下活动了一番，孙宇林额头上出了一些汗，面色红润，眼神亮晶晶的，看到门厅里的人，有些意外地笑了笑:“您在这里等我吗？”

“干嘛要等你。”她眼皮抬也没抬。“这里凉快，有自然风，在里面吹太多空调受不了。”

“那好吧，”孙宇林说。“我先进去了。”

孙宇林进去了，她继续待在门厅的阴凉处，侧耳倾听周遭的声响。她忽然感到诧异。自从远离了从小生长的地方，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没有静下心来听过这些让人倍感熟悉的声音。比如给植物浇水的声音，人们闲聊的声音，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齐发出的声音，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滴答漏水，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

她太久没有走过路了，不能走路不是她的错，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任何人的脚步声，交谈声，乃至汽车发动的声音都会引起她的反感和焦虑。渐渐地，她习惯了安静，安静无法消除她内心的焦躁紧张，但至少能够起到一个缓解的用处。现在，她的感受似乎产生了一点变化，她不太想再强求环境迎合她的内在需求。

或许她可以尝试着往前迈进一步，主动倾听这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