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不喜欢血腥气。
营帐内很温暖,厚重的棉布帘子将日光完全遮挡,两侧的烛火摇曳,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投下黏腻摇晃的影。
谢远未束发,黑发凌乱地散在他肩上,扭曲着在伤口蜿蜒,伤口没有敷药,皮肉向两边分开露出其中发黑的血肉。
他手臂曲起搁在膝盖上,手中长剑上滚着血珠,这长剑产自云州,剑柄的乌木是云州特产,虽是冬日,握起来却有丝丝暖意,剑身清透,烛光洒在没有被鲜血覆盖的剑背上,在他眼上映出一道亮光。
他衣袖与袍子下摆都有明显的刀割痕迹,碎裂的布帛顺着膝盖垂在他脚面,其上鲜血已经干涸,僵硬地在黑靴表面抒发着压抑的情绪。
帘子被掀开,寒风一瞬间倒灌,靠近门边的烛火霎时被吹灭两盏,帘子又落下,营帐内暗下来,长案上薄薄地铺了一层沙尘。
“将军,人跑了,没找到。”进来的士兵走路无声,脸上还挂着血痕,他以手抱拳,低头在谢远耳边小声道:“还找吗?将军。”
见谢远不说话,士兵又小心翼翼开口:“将军,此时急不得,那人已潜逃数十日,陛下命容贼那厮都未寻到,我们这才寻了几日......况且您这伤......”
他看了眼谢远肩上的伤,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您这伤已经拖了几日,再拖恐怕......”
帐内还站着个医官,闻言强行按住自己抖个不停的手,大着胆上前:“这位大人说的是,伤了您的这把剑上淬了毒,虽然您服了药,但还是得及时清创才行。”
“没时间了。”谢远眼神落在长剑上。
如今他算是戴罪立功,谢敏明面是在京中为他周旋,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质,如若没抓到那人,他不知道谢敏会遭遇什么,总之容祈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沉默片刻,突然看向战战兢兢的医官:“你从前在晋王府侍奉谁?”
“是方侧妃。”赵医官迅速抬头看谢远一眼,吞了口唾沫,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那你应是精通千金方,如今怎会在军营中?”
“这...军中少有隐疾,小民还是应付的来。”
“呵。”谢远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他身侧的士兵突然反应过来,长刀立刻就架在了赵医官脖子上。
“说,你与京中如何传信?”
“小民只管治病,不知大人在问什么啊!”赵医官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想跪下,看了颈侧长刀又抖着腿不敢乱动:“大人,小民说的句句属实,当日给方侧妃问诊只是因为晋王府府医恰好休假,府中无人可用啊!”
不知谢远有没有信,只是他挥挥手,士兵收起了长剑后退一步,赵医官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便听见谢远冷清的声音:“赵医官,你可以与京中继续传信,也可以在军中继续打探消息,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恐怕拿你没什么办法。”
赵医官满心后悔,十分后悔自己为了些财帛接了这随时掉脑袋的活计。
从前只闻谢将军杀伐果断但性子温和无甚心机,说好听些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说难听些就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把快刀。
就算是有些军人沙场上养成的杀伐气,也总不会有那日容大人将他扣在晋王府,面目柔和地命人在他一个从前的同僚身上用到刻出沙场地图那般骇人。
赵医官至今都忘不了他平日用的那把清创刀过了火后在相熟之人皮肉上划开的声音,像是干柴燃烧时无规则的噼啪声,还隐隐带着烧焦的肉香。
他以为自己从‘被救’到‘为报恩留在军中’一切都演得极好,未曾想才不过几日,就被谢将军发现了。
他冷汗津津,不敢抬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抖着开口:“将军说笑了,小民的命是您救的,自然一切听将军您的吩咐。”
*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的破庙中,钟淮安与容祈安对视。
有蜘蛛吐着丝从梁上挂下来,正飘在容祈安耳侧,摇摇晃晃地编织大网。
“大人怎么不动手?”箭尖离容祈安的脖子又近了几分,钟淮安一说话,蜘蛛便顺着她吐气的方向飘远,过一会又飘回来,似乎是闯进了容祈安的视线。
“呵。”容祈安冷哼,空着的手突然伸向钟淮安的脖颈,钟淮安向后一躲,手中锋利的箭尖立刻刺破容祈安后脖,却见他伸着的那只手捏住了正好荡在二人中间的蜘蛛。
蜘蛛被他以食指和拇指捏住,钟淮安不知它是死是活,但她猜想应当是没有活路。
被她刺破了脖颈,但容祈安连眉头都没皱,有血顺着他后颈没入衣领,有些痒:“四小姐怎么不继续?”
发黄又泛黑的门纸上有个人形黑影,黑影肩上突出一块,应当是剑柄。
“容大人若求死,大可自己动手。”她语气平和:“大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接着她忘了眼不远处的尸体:“和一个死人。”
容祈安的手还包着钟淮安的,过热的体温穿过她的手背直抵手心,木质刀柄都浸了汗。
容祈安看了她半晌,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容祈安却突然笑了,他松了手站起来:“四小姐不演了?”
他在庙中环视一圈,又将视线落在钟淮安脸上:“将人藏在哪了?”
钟淮安正慢条斯理地摘身上沾上的稻草,闻言头也不抬:“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我只是奉命伴沐阳公主游猎,在此处暂歇罢了。”
程达隐在暗处,二人如同在他耳边交谈,他太紧张,即便一板之隔的二人声音并不算小,也被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压下去,听得并不真切。
他双手交叠于胸口,呈防卫姿态,事发突然,石板并未完全将洞口填实,尚无常人小拇指宽的缝隙里只能看到钟淮安的后背。
她未站起,深色骑装连褶皱都无,容祈安大约在她正前方,脑后发丝向下攀了两寸,程达听到若有似无的女声:“容大人为何处处针对我?明明我与大人并无仇怨,莫非是因为晋王殿下曾襄助过我一次?”
她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缘由,停顿十分短暂:“若是因此,我只能向大人道一声抱歉,但请大人放心,您在殿下心中仍是最不可或缺的一位。”
“四小姐倒是会胡搅蛮缠。”程达听不出容祈安的语气,但只听内容也足够他心惊:“四小姐若是不说实话,今日死在这荒郊野岭,可无人会给你收尸。”
程达不觉得钟淮安会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他蹑手蹑脚在身边摸索,试图寻找一个防身的物件,可洞中实在狭小,即便他已经十分小心,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石壁,发出一声闷响。
容祈安神色一凛,眼芒如刃,在他动手前,钟淮安急急开口:“大人,若是我知道长公主的私印如今何处呢?”
看容祈安停下来,钟淮安缓和了语气:“做人留一线,我用此消息同大人交换,可否请大人高抬贵手?”
容祈安看向她,眼底晦暗不明。
长公主生前掌管云州盐脉,国库有所用,有八成都是仰仗云州盐,而云州盐的一举一动,只认长公主私印文书,这也是陛下早就对长公主不满,却迟迟不敢动她的原因。
大禹阶级森严,商人排最末,云州商人多,大族几乎没人在朝堂为官,陛下没法用人以胁,长公主才死,陛下便遣人将长安殿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后还秘密将谢远放出来,明里说让他去捉半月前叛逃的皇商曹氏,实际只是以谢敏相要,等谢远取回长公主私印主动进献。
容祈安记得上一世长公主私印交由含芳保管,被藏在长安殿通往京郊的密道中,可他这世去了几次,皆是空手而归。
他站着,钟淮安坐着,俯视钟淮安时,眼皮将情绪遮了七七八八。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片刻后钟淮安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是无意间听到含芳姑姑与沐阳公主交谈时听到的线索,原本想修书告知晋王,但容大人劳苦功高,理应更被殿下器重。”
“四小姐骗在下许多次了。”容祈安语气平和,视线直落进钟淮安眼底。
门外荀明的声音突然响起:“大人,沐阳公主派人来接四小姐,眼下就在门外。”
容祈安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钟淮安还没看真切,他便已转身离去。
等到陌生的女史拎着伞踏进来,钟淮安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侵湿。
*
马车里点了熏香。
女史心细,见钟淮安脸色不好,专程在后车煮了热茶给她送过来,袅袅的白气蒸腾着没入车顶。
钟淮安缓了片刻,摊开了手掌,正中躺着一张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素绢。
是方才对峙时程达顺着石缝塞给她的。
钟淮安将素绢展开,程达这几日日子不好过,布帛上的字以血写成,或许是写的匆忙,字迹糊成一团,极为难认。
钟淮安辨了半晌,才看出其上写着——禁药、宋高、桃花寨。
她垂下眼,看熏香上微弱的火星一点点将其吞没,才笑了一下。
果真是个大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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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程达(3)